第十部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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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托馬斯·布登勃洛克都可以完全信任他的兒子。

     他沒注意或者說他也不想注意這件事。

    每遇到這樣的時候,他就比平常更嚴格地考查漢諾對于未來事業的實際準備,試驗他的精神毅力,逼迫他對未來事業一點也不猶豫地表示興趣;如果他的兒子有一點違逆或厭倦的表現,他就大發雷霆……因為托馬斯·布登勃洛克今年雖然剛剛四十八歲,卻已經感到自己來日無多,感到自己不久即将離開人世了。

     他的健康情況一天不如一天。

    他一向就有食欲不振、失眠、頭暈、惡寒等症,常常要請朗哈爾斯大夫來診治。

    但他卻從來不肯遵照醫生的指示行事。

    幾年來由于業務上的煩惱卻又無事可作,精神受到很大的折磨,他已經沒有堅強的意志了。

    他已經開始養成睡早覺的習慣,雖然每天晚上他都氣惱地決定,這是最後一次,明天早上,在喝茶以前要遵循醫生的囑咐散一會步。

    事實上這個決定他隻實行了兩三次……在其他事情上也無一不是這樣。

    由于精神總是處于緊張狀态,都得不到成功和滿足,自信已經談不上,自尊也受到損害,常常感到悲觀失望。

    從年輕的時候起,他每天就大量地吸烈性的俄國卷煙,現在他仍然一直也不想摒棄這種麻醉自己頭腦的享樂。

    他對朗哈爾斯醫生直截了當地說:“您知道,大夫,不許我吸煙是您的責任……您的一種輕松愉快的責任。

    如何遵守這條禁律,卻是我的事!您可以監視着……不,我的健康問題需要我們的共同努力,可是這個任務卻分配得不太公平,我這部分太重了一些!您不要笑……我說的都是心裡話……我太覺得孤單無力了……我要抽支煙。

    您抽嗎?” 他的精力衰退下來;有一個念頭在他的心裡越來越強:這一切不會延續多久了,他不久即将離開人世了。

    他常常有一些奇怪的預感。

    有幾次在飯桌上他忽然感覺到,仿佛他已經不是跟家人坐在一起,而是退到一處朦胧渺茫的遠處,從那裡眺望這個家……“我快要死了,”他對自己說,于是他又一次把漢諾叫到跟前,對他說:“孩子,我的死期可能比我們想象的早。

    那時候你就得接替我的位置!你知道我投身于事業時年齡也非常小……你要知道,你這種不關痛癢的态度使我難過萬分!你現在打定主意了嗎?……‘是的’‘是的’……這不是答複,這不能算答複!我問的是,你是不是很有勇氣和興趣,是否決心已定……莫非你還認為你有的是錢,什麼事也不需要做嗎?你什麼都沒有,我告訴你,你的财産少得可憐,你完全得依靠自己,如果你想過上舒适的生活,你就一定得工作,辛辛苦苦地工作,比我還要辛苦……” 但不僅是這一件事令議員先生痛苦不堪,不止是對自己的兒子和家族的前途的憂慮。

    另外一個新的思想也令他徹夜輾轉,不得安眠,對他的已經疲憊不堪的腦子橫加蹂躏……那就是,每當他想到自己生命的終結,而且這已不是什麼遙遠的理論上的事,不是一件可以淡然處之的必然現象,而是馬上就要發生的一件事情,必須要立即作好準備,每當這個時候,他就開始埋頭沉思起來。

    這時他就開始探讨自己的内心,研究他和去世、和來世的關系……但是結果在最初幾次這樣做的時候,他就發現,自己的靈魂對死亡這件事還沒有完全準備成熟。

     他父親生前曾經把商人的極端講求實際的思想、對以《聖經》為代表的基督教精神和熱誠的偏于形式的宗教信仰結合起來,而且結合得很好;他的母親在父親去世後也接受了這種信仰。

    但是對他說來,這種宗教感始終是陌生的。

    相反地,在他一生中,無論對待任何事物,他采取的倒是他祖父那種世俗的懷疑精神。

    但不可否認是一個思想深遠而機敏的人,渴望探求玄虛的世界,老約翰·布登勃洛克的膚淺的怡然自得并不能給他滿足。

    于是他就隻好從曆史發展上去尋求永恒和不朽這類問題的解答。

    他的看法是:他是祖先生命的體現,而他的生命也會借助子孫延續下去。

    這種想法不但符合他的宗族意識、家長感、對祖先崇敬,而且對他的活動、他的野心、他的整個生存也是一種支持和鼓舞。

    但是如今他卻發現,在迫近眉睫的死亡的逼視下,這種理念渙然消失了,再也不能給他帶來平靜詳和的心情了。

     雖然托馬斯·布登勃洛克一生中有時候流露出一點對天主教的傾向,但在他身上還是保持着一個真誠的新教徒的那種嚴肅、深沉、近于自責的苛刻的責任感。

    在最終的這件大事面前他不可能從外部得到支持、和解、赦免、麻醉和安慰!他必須趁現在還有時間,依靠自己的力量,獨自艱難困苦地去解開這個謎,心安理得地準備好,不然他就要在絕望中離開這個世界……他本來希望在自己兒子身上體現自己的生命,更為堅強地重新恢複青春。

    但是他的希望破滅了。

    他隻好把注意力從兒子身上移開,匆忙惶遽地另尋真理,真理一定還存在于另外什麼地方……這是一八七四年的盛夏。

    像一團團棉花似的浮雲從精緻勻整的花園上面一塊蔚藍的晴空上飄過。

    胡桃樹上小鳥嘁嘁喳喳地叫着,好像在熱烈地讨論什麼問題。

    噴泉圍在一圈高大的淡紫色的鸢尾花中潺潺飛濺。

    院内的紫丁香的芬芳氣息令人感到遺憾地和被一陣陣暖風從近處一座糖廠刮來的蜜糖味揉雜起來。

    最近這一個時期,職員們都對議員在工作最忙的時候離開辦公室而感到驚奇。

    他走到花園裡,或者背着手來回踱步,或者把小路上的砂礫耙耙平,把水池中的爛泥撈出去,把一叢玫瑰花綁架起來。

    ……他的一條淡淡的眉毛向上挑起一點,臉上做出一副專心緻志的表情;然而他的思想這時卻正在遙遠的黑暗中跋涉在一條崎岖的道路上。

     有時候他坐在小涼台的高處,坐在完全掩在葡萄葉下面的涼亭裡,茫然望着花園另一端房屋的紅色後牆。

    周圍的空氣既溫暖又帶有一絲香味,四周的枝葉的靜谧的口悉嗦聲,仿佛在慰撫他、在催他入睡。

    由于孤單、沉寂、凝視着空虛而感到疲倦,他時不時地把眼睛閉上,但是為了警醒來,馬上又睜得大大的。

    “我必須好好想一想,”他幾乎說出聲來,“我必須趁現在還不太遲把一切安排好……” 有一天,正是在這裡,在這座涼亭裡,坐在黃藤的搖椅上,他花了四個小時,聚精會神地看一本書。

    這本書到他手裡是一件偶然的事。

    一天吃過第二餐早飯後,嘴裡銜着煙卷,他在吸煙室書櫥的一隻暗角裡,在一排排裝潢美麗的書籍後面發現了這本書。

    他想起來,這是他多年前在逛一家小書店時,用很少的錢買回來的。

    這本書很厚,紙張薄而發黃,印刷很壞,裝幀也不講究。

    這是一部出名的講形而上學體系的書的第二部分……他把它帶到花園裡來,仔仔細細地一頁又一頁的讀下去……從來沒有品嘗過的巨大的滿足和感激在他的心中洋溢着。

    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