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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瑣碎細小的東西,而這些沒有絲毫意義的瑣事無時無刻不在折磨着他。

    這些事情大部分都是關于他的家務和衣着的,由于心情惡劣他常常把這些事情弄得颠三倒四,不能把它們整理清楚,然而他為它們付出的時間和精力卻不合比例地多。

     被别人稱之為“虛榮”的那種東西也與日俱增,甚至增加到這種地步,讓他自己看着也感到害羞了。

    盡管如此,他卻不能把這方面發展起來的種種習慣革除掉。

    夜裡他睡得雖然還安穩,但從來沒有真正入睡過,仿佛沒有休息過來似的;早晨醒來……這時已經九點鐘了,從前他起身的時間比這要早得多……從他穿着睡衣到更衣室老理發師溫采爾先生那裡去的那時候起,直到他認為自己已經穿戴整齊,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止,足足有一個半鐘頭。

    這以後他才下到二樓去喝早茶。

    他以苛刻的目光審視着自己的衣着,從在浴室裡用冷水淋浴直到擦掉上衣上最後一點塵土,最後一次用燙剪壓平胡須,每一個小節都有一定的次序,不容紊亂,弄得後來每天重複這一套煩瑣細屑的動作,使他煩躁得幾乎發狂。

    但是盡管如此,如果他知道某一個動作沒有做或者做得比較潦草,他是絕不肯罷休的。

    因為他害怕失去自己那種鎮靜、清新、一塵不染的感覺。

    但是幾小時後,這種感覺還是逐漸消失了,于是他隻好又重新修飾一番。

     在不引起外人議論的情況下,他能節省什麼就節省什麼,隻有在衣着上他一點算盤也不打,他所有的衣服都是請漢堡手藝最好的裁縫做的,而且為了保存和補充這些衣服他同樣也不在乎金錢。

     在他的更衣室裡,打開一個似乎通向另一間屋子的門以後,就會發現這是砌在牆裡面的一間面積相當大的暗室,數不清的衣鈎和衣架挂在裡面,挂滿了為不同季節、不同場合穿用的各式上衣、大禮服、常禮服、燕尾服,而各式的褲子則擺在許多張椅子上,疊得整整齊齊。

    梳子、刷子和修飾毛發的化妝品則裝滿了一張帶大鏡子的五屜櫥上,抽屜裡則是各種各樣的内衣,這些内衣永遠不斷地在洗滌、更換、使用和補充……他不但每天早晨在這間暗室裡耽擱很長一段時間,而且在每次宴會前、每次議院例會前、每次公共集會前,反正,每次在别人面前出現、活動以前都要在這裡消磨很長的時間,以至于每天在家裡吃飯,同桌的隻有他的妻子、小約翰和伊達·永格曼,他也會精心修飾。

    他每次外出,他那新漿洗過的内衣,漂亮挺直的服裝,洗得幹幹淨淨的臉,胡須上的發油香,還有嘴中使過漱口水的酸澀清涼的味道都給他一種滿足和準備好了的感覺,正像一個演員勾好臉譜,化好妝走上舞台時的感覺一樣……一點也不錯!托馬斯·布登勃洛克生存在這社會上正和一個演員一樣,和一個似乎一生在演一出大戲的演員一樣,除了獨自一人或者休息短短的時間外,他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都是在演戲,無一不需要他付出全部的精力,無一不使他心勞神疲……由于心靈的貧乏和空虛……空虛得這樣嚴重,以至他無時無刻不感到一種模模糊糊,使人喘不上氣來的惱恨……再加上心中那不能推卸的職責,那不能動搖的決心:在穿戴上一定要不失身份,一定要用所有的辦法掩蓋住自己的衰頹的現象,要維持體面,這樣就使議員的生活變得那麼造作、虛假、不自然,使得他在人前的任何舉動都成為令人不耐的矯揉造作。

     由于這種情形,在他身上出現了一些奇怪的行為,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愛好,連他自己看着也感到吃驚和嫌惡。

    有的人在生活中并不想扮演什麼角色,他們隻是願意在陰暗的地方偷偷地觀察着别人。

    而議員卻不是這樣的人,他不喜歡躲在暗處,而别人卻處于璀燦的光輝之中。

    他願意讓燈光照得自己睜不開眼,看着他的群衆坐在燈影裡黑壓壓的一片,而他具有各種奪目的身份,或是著名政治家,或是活躍的商人,或是有聲望的公司所有者,或是雄辯的演說家,并以這些身份來影響芸芸衆生……隻有這樣才能給他一種隔絕的、安全的感覺,才能滿足他自我陶醉的欲望,而他有時在事業上獲得成功也正是靠了這種感覺。

    是的,随着年月的消逝,如同作戲般的陶醉的情态成了他最愛接受的一種情況了。

    當他站在桌子前邊,手裡舉着一杯酒,帶着和藹的表情、潇灑的手勢,用睿智的言語向别人祝飲的時候,他的祝詞妙語連珠,引得全座的人喜笑顔開,這時他雖然臉色煞白,卻依舊是當年的托馬斯·布登勃洛克;但是當他沒有事情,獨自呆坐的時候,他卻不能控制自己。

     這時候他心頭就湧起一陣疲倦、厭煩的感覺,他的眼神也失去光采,面容和身姿也一蹶不振了。

    此時他心中隻有一個希望:他要向這種憂郁的絕望的心情屈膝,趕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