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閣樓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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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稱,這裡因為有了麗達和蜜修斯一切都顯得年輕而純潔,到處都呈現出上流社會的氛圍。

    晚餐桌上,麗達又跟别洛庫羅夫談起縣地方自治局、布拉金和學校圖書館的話題。

    這是一位富有朝氣的、真誠的、有主見的姑娘,聽她講話很有意思,盡管她說得大多,聲音響亮--這大概是她講課養成的習慣。

    可是我的那位彼得·彼得羅維奇,從上大學起,就有個把話題引向争論的習慣,而且講起話來枯燥無味、拖沓冗長,總想炫耀自己是個有頭腦的進步人士。

    他做手勢的時候,袖子帶翻了一碗調味汁,弄得桌布上一灘油漬,可是除了我,好像誰也沒有看見。

     -------- ③原文為英語。

     我們動身回去的時候,天色已黑,四下裡一片寂靜。

     “良好的教養不在于你不弄翻調味汁、弄髒桌布,而在于别人弄翻了你隻當沒看見,”别洛庫羅夫說完歎了一口氣,“是啊,這是個極好的、有教養的家庭。

    我跟這些高尚的人很少聯系了,真是很少聯系了!成天忙忙碌碌!忙忙碌碌!” 他講到,如果你想把農業經營得極好,就必須付出許多辛勞。

    而我卻想:他這人多麼遲鈍、懶散!每當他談起什麼正經事,就故意拖長聲調,哎呀哎的,幹起事來,跟說話一樣--慢慢騰騰,總是拖拖拉拉,錯過了期限。

    我對他的辦事認真已經不大信服,因為我曾托他去郵局發幾封信,才知他一連幾個星期把信揣在自己的口袋裡。

     “最難以忍受的是,”他跟我并排走着,嘟哝道,“最難以忍受的是,你辛辛苦苦地工作,卻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

    一絲一毫的同情都沒有!” 二 從此我經常去沃爾恰尼諾夫家。

    通常我坐在涼台最下一級的台階上。

    我心情苦悶,對自己不滿,惋惜我的生活匆匆流逝,而且沒有趣味。

    我老想,我的心變得如此沉重,真該把它從胸腔裡挖出來才好。

    這時候涼台上有人說話,響起衣裙的客牽聲,翻書聲。

    不久我就習慣了麗達的活動:白天她給病人看病,分發書本,經常不戴帽子、打着傘到村子裡去,晚上則大聲談論着地方自治局和學校的事。

    這個苗條而漂亮、神态永遠嚴肅、小嘴輪廓分明的姑娘,隻要一談起正經話題,總是冷冷地對我說: “您對這種事是不會感興趣的。

    ” 她對我沒有好感。

    她之所以不喜歡我,是因為我是風景畫家,在我的那些畫裡不反映人民的困苦,而且她覺得,我對她堅信不疑的事業是漠不關心的。

    我不由得記起一件往事,一次我路過貝加爾湖畔,遇到一個騎在馬上、穿一身藍布褲褂的布裡亞特族①姑娘。

    我問她,可否把她的煙袋賣給我。

    我們說話的時候,她一直輕蔑地看着我這張歐洲人的臉和我的帽子,不一會兒就懶得答理我。

    她一聲叱喝,便策馬而去。

    麗達也是這樣蔑視我,似乎把我當成了異族人。

    當然,她在外表上絕不表露出她對我的不滿,但我能感覺出來,因此,每當我坐在涼台最下一級的台階上,總是生着悶氣,數落道:自己不是醫生卻給農民看病,無異于欺騙他們,再者一個人擁有兩千俄畝②土地,做個慈善家那還不容易。

     -------- ①俄國境内少數民族,系蒙古族的一支。

     ②一俄畝等于一·0九公頃。

     她的妹妹蜜修斯,沒有任何要操心的事,跟我一樣,完全過着閑散的生活。

    早上起床後,她立即拿過一本書,坐在涼台上深深的圈椅裡讀起來,兩條腿剛夠着地。

    有時她帶着書躲到極樹林蔭道裡,或者幹脆跑出大門到田野裡去。

    她整天看書,全神貫注地閱讀着。

    有時她的眼睛看累了,目光變得呆滞,臉色十分蒼白,憑着這些迹象才能推測到,這種閱讀使她的腦子多麼疲勞。

    每逢我上她的家,她一看到我就有點臉紅,放下書,兩隻大眼睛盯着我的臉,興緻勃勃地向我講起家裡發生的事,比如說下房裡的煙囪起火了,或是有個雇工在池塘裡捉到一條大魚。

    平時她總穿淺色的上衣和深色的裙子。

    我們一道散步,摘櫻桃做果醬用,劃船。

    每當她跳起來夠櫻桃或劃槳時,從她那寬大的袖口裡就露出她細弱的胳膊。

    有時我寫生,她則站在旁邊,看着我作畫,連聲贊揚。

     七月末的一個星期日,早上九點多鐘我就來到沃爾恰尼諾夫家。

    我先在花園裡一邊散步,越走離正房越遠,一邊尋找白蘑菇。

    那年夏天這種蘑菇多極了,我在一旁插上标記,等着以後同任妮亞一道來采。

    和風習習。

    我看到任妮亞和她的母親身穿淺色的節日衣裙,從教堂裡回來,任妮亞一手壓着帽子,大概怕被風刮掉。

    後來我聽到她們在涼台上喝茶。

     我這人無牽無挂,而且總想為自己的閑散生活找點借口,所以夏天我們莊園裡的節日早晨總是格外誘人。

    這時郁郁蔥蔥的花園裡空氣濕潤,露珠晶瑩,在晨曦的照耀下,萬物都熠熠生輝,顯得喜氣洋洋;這時房子附近彌漫着木犀花和夾竹桃的香味,年輕人剛從教堂裡歸來,在花園裡喝着茶;這時人人都穿得漂漂亮亮,個個都興高采烈;這時你再知道,所有這些健康、飽足、漂亮的人,在這漫長的夏日可以什麼事都不幹--在這種時刻,你不由得想道:但願一輩子都能過上這種生活。

    此刻我一邊這麼想着,一邊在花園裡漫步,準備照這樣無所事事地、毫無目的地走上一整天,走上一個夏季。

     任妮亞提着籃子來了。

    看她臉上的那副表情,仿佛她早知道或者預感到會在花園裡找到我。

    我們一塊兒采蘑菇,聊天。

    當她想間我什麼時,就朝前走幾步,這樣好看清我的臉。

     “昨天我們村裡出了奇迹,”她說,“瘸腿的佩拉吉娅病了整整一年,什麼樣的醫生和藥都不管事,可是昨天有個老太婆嘀咕了一陣,她病就好了。

    ” “這算不了什麼,”我說,“不應當在病人和老太婆身上尋找奇迹。

    難道健康不是奇迹?難道生命本身不是奇迹?凡是不可理解的東西,都是奇迹。

    ” “可是,對那些不可理解的東西,您不覺得可怕嗎?” “不怕。

    對那些我不理解的現象,我總是精神抖擻地迎上去,不向它們屈服。

    我比它們高明。

    人應當意識到,他比獅子、老虎、猩猩要高明,比自然界的一切生靈和萬物都要高明,甚至比那些不可理解、被奉為奇迹的東西還要高明,否則他就不能算人,而是那種見什麼都怕的老鼠。

    ” 任妮亞以為,我既然是畫家,知道的東西一定很多,即使有些事情不知道,多半也能琢磨出來。

    她一心想讓我把她領進那個永恒而美妙的天地裡,領進那個崇高的世界,照她看來,在那個世界裡我是自己人,她可以跟我談上帝,談永生,談奇迹。

    而我不認為我和我的思想在我死後将不複存在,便回答說:“是的,人是不朽的,”“是的,我們将永生。

    ”她聽着,相信了,并不要求什麼論證。

     我們朝房子走去,她突然站住了,說: “我們的麗達是個了不起的人,不是嗎?我熱烈地愛她,随時都可以為她犧牲我的生命。

    可是請您告訴我,”任妮亞伸出手指碰碰我的袖子,“您說說為什麼老跟她争論?為什麼您動不動就生氣?” “因為她是不對的。

    ” 任妮亞搖搖頭表示不同意,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