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力馬紮羅的雪

關燈
他出售他舊生活的殘餘,是為了換取安全,也是為了換取安逸,除此以外,還為了什麼呢?他不知道。

    他要什麼,她就會給他買什麼。

    這他是知道的。

    她也是一個非常溫柔的女人。

    他跟任何人一樣,願意立刻和她同床共枕;特别是她,因為她更有錢,因為她很有風趣,很有欣賞力,而且因為她從不大吵大鬧。

    可是現在她重新建立的這個生活行将結束了,因為兩個星期以前,一根荊棘刺破了他的膝蓋,而他沒有給傷口塗上碘酒,當時他們挨近去,想拍下一群羚羊的照片,這群羚羊站立着,揚起了頭窺視着,一面用鼻子嗅着空氣,耳朵向兩邊張開着,隻等一聲響動就準備奔入叢林。

    他沒有能拍下羚羊的照片,它們已跑掉了。

     現在她到這兒來了。

     他在帆布床上轉過頭來看她,&ldquo你好,&rdquo他說。

     &ldquo我打了一隻野羊,&rdquo她告訴他。

    &ldquo它能給你做一碗好湯喝,我還讓他們搗一些土豆泥拌奶粉。

    你這會兒覺得怎麼樣?&rdquo &ldquo好多啦。

    &rdquo &ldquo這該有多好?你知道,我就想過你也許會好起來的。

    我離開的時候,你睡熟了。

    &rdquo &ldquo我睡了一個好覺。

    你跑得遠嗎?&rdquo &ldquo我沒有跑遠,就在山後面。

    我一槍打中了這隻野羊。

    &rdquo &ldquo你打得挺出色,你知道。

    &rdquo &ldquo我愛打槍。

    我已經愛上非洲了。

    說真的,要是你平安無事,這可是我玩得最痛快的一次了。

    你不知道跟你一起射獵是多麼有趣。

    我已經愛上這個地方了。

    &rdquo &ldquo我也愛這個地方。

    &rdquo &ldquo親愛的,你不知道看到你覺得好多了,那有多麼了不起。

     剛才你難受得那樣,我簡直受不了。

    你再不要那樣跟我說話了,好嗎?你答應我嗎?&rdquo &ldquo不會了,&rdquo他說。

    &ldquo我記不起我說了些什麼了。

    &rdquo &ldquo你不一定要把我給毀掉,是嗎?我不過是個中年婦女,可是我愛你,你要幹什麼,我都願意幹。

    我已經給毀了兩三次啦。

    你不會再把我給毀掉吧,是嗎?&rdquo &ldquo我倒是想在床上再把你毀幾次,&rdquo他說。

     &ldquo是啊。

    那可是愉快的毀滅。

    咱們就是給安排了這樣毀滅的。

    明天飛機就會來啦。

    &rdquo &ldquo你怎麼知道明天會來?&rdquo &ldquo我有把握。

    飛機一定要來的。

    仆人已經把木柴都準備好了,還準備了生濃煙的野草。

    今天我又下去看了一下。

    那兒足夠讓飛機着陸,咱們在空地兩頭準備好兩堆濃煙。

    &rdquo &ldquo你憑什麼認為飛機明天會來呢?&rdquo &ldquo我有把握它準定會來。

    現在它已經耽誤了。

    這樣,到了城裡,他們就會把你的腿治好,然後咱們就可以搞點兒毀滅,而不是那種讨厭的談話。

    &rdquo &ldquo咱們喝點酒好嗎?太陽落山啦。

    &rdquo &ldquo你想喝嗎?&rdquo &ldquo我想喝一杯。

    &rdquo &ldquo咱們就一起喝一杯吧。

    莫洛,去拿兩杯威士忌蘇打來!&rdquo 她喚道。

     &ldquo你最好穿上防蚊靴,&rdquo他告訴她。

     &ldquo等我洗過澡再穿&hellip&hellip&rdquo 他們喝着酒的時候,天漸漸暗下來,在這暮色蒼茫沒法瞄準打槍的時刻,一隻鬣狗穿過那片空地往山那邊跑去了。

     &ldquo那個雜種每天晚上都跑過那兒,&rdquo男人說。

    &ldquo兩個星期以來,每晚都是這樣。

    &rdquo &ldquo每天晚上發出那種聲音來的就是它。

    盡管這是一種讨厭的野獸,可我不在乎。

    &rdquo 他們一起喝着酒,沒有痛的感覺,隻是因為一直躺着不能翻身而感到不适,兩個仆人生起了一堆篝火,光影在帳篷上跳躍,他感到自己對這種愉快的投降生活所懷有的那種默認的心情,現在又油然而生了。

    她确實對他非常好。

    今天下午他對她太狠心了,也太不公平了。

    她是個好女人,确實是個了不起的女人。

    可是就在這當兒,他忽然想起他快要死了。

     這個念頭象一種突如其來的沖擊;不是流水或者疾風那樣的沖擊;而是一股無影無蹤的臭氣的沖擊,令人奇怪的是,那隻鬣狗卻沿着這股無影無蹤的臭氣的邊緣輕輕地溜過來了。

     &ldquo幹什麼,哈裡?&rdquo她問他。

     &ldquo沒有什麼,&rdquo他說。

    &ldquo你最好挪到那一邊去坐。

    坐到上風那一邊去。

    &rdquo &ldquo莫洛給你換藥了沒有?&rdquo &ldquo換過了。

    我剛敷上硼酸膏。

    &rdquo &ldquo你覺得怎麼樣?&rdquo &ldquo有點顫抖。

    &rdquo &ldquo我要進去洗澡了,&rdquo她說。

    &ldquo我馬上就會出來的。

    我跟你一起吃晚飯,然後把帆布床擡進去。

    &rdquo 這樣,他自言自語地說,咱們結束吵嘴,是做對啦。

    他跟這個女人從來沒有大吵大鬧過,而他跟他愛上的那些女人卻吵得很厲害,最後由于吵嘴的腐蝕作用,總是毀了他們共同懷有的感情:他愛得太深,要求得也太多,這樣就把一切全都耗盡了。

     他想起那次他孤零零地在君士坦丁堡⑾的情景,從巴黎出走之前,他吵了一場。

    那一陣他夜夜宿娼,而事後他仍然無法排遣寂寞,相反更加感到難忍的寂寞,于是他給她,他那第一個情婦,那個離開了他的女人寫了一封信,告訴她,他是怎樣始終割不斷對她的思戀&hellip&hellip 怎樣有次在攝政院外面他以為看到了她,為了追上她,他跑得頭昏眼花,心裡直想吐,他會在林蔭大道跟蹤一個外表有點象她的女人,可就是不敢看清楚不是她,生怕就此失去了她在他心裡引起的感情。

    他跟不少女人睡過,可是她們每個人又是怎樣隻能使他更加想念她,他又是怎樣決不介意她幹了些什麼,因為他知道他擺脫不掉對她的愛戀。

    他在夜總會冷靜而清醒地寫了這封信,寄到紐約去,央求她把回信寄到他在巴黎的事務所去。

    這樣似乎比較穩當。

    那天晚上他非常想念她,他覺得心裡空蕩蕩的直想吐,他在街頭踯躅,一直溜過塔克辛姆,碰到了一個女郎,帶她一起去吃晚飯。

    後來他到了一個地方,同她跳舞,可是她跳得很糟,于是丢下了她,搞上了一個風騷的亞美尼亞女郎,她把肚子貼着他的身子擺動,擦得肚子都幾乎要燙壞了。

    他跟一個少尉銜的英國炮手吵了一架,就把她從炮手手裡帶走了。

    那個炮手把他叫到外面去,于是他們在暗地裡,在大街的圓石地面上打了起來。

    他朝他的下巴颏狠狠地揍了兩拳,可是他并沒有倒下,這一下他知道他免不了要有一場厮打了。

    那個炮手先打中了他的身子,接着又打中他的眼角。

    他又一次揮動左手,擊中了那個炮手,炮手向他撲過來,抓住了他的上衣,扯下了他的袖子,他往他的耳朵後面狠狠揍了兩拳,接着在他把他推開的時候,又用右手把他擊倒在地。

    炮手倒下的時候,頭先磕在地上,于是他帶着女郎跑掉了,因為他們聽見憲兵來了。

    他們乘上一輛出租汽車,沿着博斯普魯斯海峽⑿駛向雷米利希薩,兜了一圈,在凜冽的寒夜回到城裡睡覺,她給人的感覺就象她的外貌一樣,過于成熟了,但是柔滑如脂,象玫瑰花瓣,象糖漿似的,肚子光滑,胸脯高聳,也不需要在她的臀部下墊個枕頭,在她醒來以前,他就離開了她,在第一線曙光照射下,她的容貌顯得粗俗極了,他帶着一隻打得發青的眼圈來到彼拉宮,手裡提着那件上衣,因為袖子已經沒了。

     就在那天晚上,他離君士坦丁堡動身到安納托利亞⒀去,後來他回憶那次旅行,整天穿行在種着罂粟花的田野裡,那裡的人們種植罂粟花提煉鴉片,這使你感到多麼新奇,最後&mdash&mdash不管朝哪個方向走仿佛都不對似的&mdash&mdash到了他們曾經跟那些剛從君士坦丁堡來的軍官一起發動進攻的地方,那些軍官啥也不董,大炮都打到部隊裡去了,那個英國觀察員哭得象個小孩子似的。

     就在那天,他第一次看到了死人,穿着白色的芭蕾舞裙子和向上想起的有絨球的鞋子。

    土耳其人象波浪般地不斷湧來,他看見那些穿着裙子的男人在奔跑着,軍官們朝他們打槍,接着軍官們自己也逃跑了,他同那個英國觀察員也跑了,跑得他肺都發痛了,嘴裡盡是那股銅腥味,他們在岩石後面停下來休息,土耳其人還在波浪般地湧來。

    後來他看到了他從來沒有想象到的事情,後來他還看到比這些更糟的事情。

    所以,那次他回到巴黎的時候,這些他都不能談,即使提起這些他都受不了。

    他經過咖啡館的時候,裡面有那位美國詩人,面前一大堆碟子,土豆般的臉上露出一副蠢相,正在跟一個名叫特裡斯坦·采拉⒁的羅馬尼亞人講達達運動。

    特裡斯坦·采拉老是戴着單眼鏡,老是鬧頭痛;接着,當他回到公寓跟他的妻子在一起的時候,他又愛他的妻子了,吵架已經過去了,氣惱也過去了,他很高興自己又回到家裡,事務所把他的信件送到了他的公寓。

    這樣,一天早晨,那封答複他寫的那封信的回信托在一隻盤子裡送進來了,當他看到信封上的筆迹時,他渾身發冷,想把那封信塞在另一封信下面。

    可是他的妻子說:&ldquo親愛的,那封信是誰寄來的?&rdquo于是那件剛開場的事就此了結。

     他想起他同所有這些女人在一起時的歡樂和争吵。

     她們總是挑選最妙的場合跟他吵嘴。

    為什麼她們總是在他心情最愉快的時候跟他吵嘴呢?關于這些,他一點也沒有寫過,因為起先是他絕不想傷害她們任何一個人的感情,後來看起來好象即使不寫這些,要寫的東西就已經夠多了。

    但是他始終認為最後他還是會寫的。

    要寫的東西太多了。

    他目睹過世界的變化;不僅是那些事件而已;盡管他也曾目睹過許多事件,觀察過人們,但是他目睹過更微妙的變化,而且記得人們在不同的時刻又是怎樣表現的。

    他自己就曾經置身于這種變化之中,他觀察過這種變化,寫這種變化,正是他的責任,可是現在他再也不會寫了。

     &ldquo你覺得怎樣啦?&rdquo她說。

    現在她洗過澡從帳篷裡出來了。

     &ldquo沒有什麼。

    &rdquo &ldquo這會兒就給你吃晚飯好嗎?&rdquo他看見莫洛在她後面拿着折疊桌,另一個仆人拿着菜盤子。

     &ldquo我要寫東西,&rdquo他說。

     &ldquo你應該喝點肉湯恢複體力。

    &rdquo &ldquo我今天晚上就要死了,&rdquo他說,&ldquo我用不着恢複什麼體力啦。

    &rdquo &ldquo請你别那麼誇張,哈裡,&rdquo她說。

     &ldquo你幹嗎不用你的鼻子聞一聞?我都已經爛了半截啦,現在爛到大腿上了。

    我幹嗎還要跟肉湯開玩笑?莫洛,拿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