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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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巴黎停留的時間很短,隻用來購置物品和拜訪幾個人,于六月上旬到達莫裡尼埃爾莊園。

     前面講過,莫裡尼埃爾莊園位于利西厄和主教橋之間,在我所見過的綠蔭最濃最潮濕的地方。

    許多狹長而和緩的岡巒,止于不遠的非常寬闊的歐日山谷;歐日山谷則平展至海邊。

    天際閉塞,惟見充滿神秘感的矮樹林、幾塊田地,尤其是大片草地,緩坡上的牧場。

    牧場上牛群羊群自由自在地吃草;水草豐茂,一年收割兩次;還有不少蘋果樹,太陽西沉的時候,樹影相連;每條溝壑都有水,或成池沼,或成水塘,或成溪流;淙淙水聲不絕于耳。

     啊!這座房子我完全認得!那藍色房頂、那磚石牆壁、那水溝、那靜水中的倒影……這座古老的房子可以住十二個人;現在瑪絲琳、三個仆人,有時我也幫把手,我們也隻能使一部分活躍起來。

    我們的老護院叫博加日,他已經盡了力,準備出幾個房間。

    沉睡二十年之久的老家具醒來了;一切仍然是我記憶中的樣子:護壁闆還沒有損壞,房間稍一收拾就能住人了。

    博加日把找到的花瓶都插上了鮮花,表示歡迎我們。

    經他的安排,大院子和花園裡最近幾條林蔭路也已經鋤掉雜草,平整好了。

    我們到達的時候,房子接受最後一抹夕陽;從房子對面的山谷中,已然升起靜止不動的霧雹,隻見溪流在霧霭中時隐時現。

    我人還未到,就墓地辨出那芳草的清香;我重又聽見繞着房子飛旋的燕子的尖利叫聲,整個過去陡然躍起,就仿佛它在等候我,認出了我,待我走近前便重新合抱似的。

     幾天之後,房子就整理得相當舒适了。

    本來我可以開始工作了,但我仍舊拖延,仍舊谛聽我的過去細細向我追述;不久,一個意外喜事又打斷了這種追述:我們到達一周之後,瑪絲琳悄悄告訴我,她懷孕了。

     我當即感到應當多多照顧她,多多憐愛她。

    至少在她告訴我這個秘密之後的那些日子,我幾乎終日守在她的身邊。

    我們來到樹林附近,坐在我同母親從前坐過的椅子上;在那裡,寸陰來臨都更加賞心說目,時光流逝也更加悄然無聲。

    如果說從我那個時期的生活中,沒有突現任何清晰的記憶,那也絕不是因為它給我留下的印象不夠鮮明,而是因為一切探合,一切交融,化為一體的安逸,在安逸中晨昏交織,日日相連。

     我慢慢地恢複了學術研究;我覺得心神恬靜,精力充沛,胸有成竹,看待未來既有信心,又不狂熱,意願仿佛平緩了,仿佛聽從了這塊溫和土地的勸告。

     我心想,毫無疑問,這塊萬物豐衍、果實累累的土地堪為楷模,對我有種潛移默化的作用。

    在水草豐美的牧場上,這健壯的耕牛、這成群的奶牛,預示着安居樂業的年景,令我啧啧稱贊。

    順坡就勢栽植的整齊的蘋果樹,夏季豐收在望;我暢想不久果壓枝垂的喜人景象。

    這井然有序的富饒、快樂的馴從、微笑的作物,呈現一種承旨而非随意的和諧,呈現一種節奏、一種人工天成的美;大自然燦爛的豐贍,以及人調解自然的巧妙功夫,已經水乳交融,渾然一體了,再難說應當贊賞哪一方面。

    我不禁想,如若沒有這種受統制的野生蠻長之力,人的功夫究竟如何呢?反之,如若沒有阻遏它并笑着把它引向繁茂的機智的人工,這種野生蠻長之力又會怎樣呢?——我的神思飛向一片大地:那裡一切力量都十分協調,任何耗散都得到補償,所有交換都分毫不差,因而容不得一點失信。

    繼而,我又把這種玄想用于生活,建立一種倫理學,使之成為明智地利用自己的科學。

     我先前的沖動沉伏到哪裡,隐匿到何處了?我如此平靜,仿佛就根本沒有那陣陣沖動似的。

    愛情如潮,已将那沖動全部覆蓋了。

     老博加日卻圍着我們轉,大獻殷勤。

    他裡裡外外張羅,事事督察,點子也多,讓人感到他為了表現自己是必不可少的角色,做得未免過分。

    必須核實他的賬目,聽他沒完沒了地解釋,以免掃他的興。

    可是他仍不知足,還要我陪他去看田地。

    他那為人師表的廉潔、那滔滔不絕的高論、那溢于言表的得意、那炫耀誠實的做法,不久便把我惹火了;他越來越纏人,而我卻覺得,隻要奪回我的安逸生活,什麼靈法兒都是可取的,——恰巧在這種時候,一個意外事件改變了我同他的關系。

    一天晚上,博加日對我說,他兒子夏爾第二天要到這裡。

     我隻得“哦”了一聲,幾乎沒有反應;直到那時,我并不關心博加日有幾個孩子;接着,我看出他期待我有感興趣和驚奇的表示,而我的漠然态度使他難受,于是問道: “現在他在哪兒呢?” “在一個模範農場,離阿朗松不遠。

    ”博加日答道。

     “他年齡大概有……”我又說道;原先根本不知道他有這個兒子,現在卻要估計年齡,不過我說得很慢,好容他打斷我的話。

     “過了十七了,”博加日接上說。

    “令堂去世那時候,他也就有四歲來的。

    嘿!如今長成了個大小夥子;過不了多久,就要比他爸爸高了。

    ”博加日一打開話匣子,就再也收不住了,不管我的厭煩神情有多明顯。

     次日,我早已把這事兒置于腦後了;到了傍晚,夏爾剛到,就來向我和瑪絲琳請安。

    他是個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