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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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談最初的日子呢?那些日子還留下什麼呢?隻有無聲的慘痛的記憶。

    當時我已不明白自己是何人,身在何地。

    我眼前隻浮現一個景象:我生命垂危,病榻上方俯身站着瑪絲琳,我的妻子,我的生命。

    我知道完全是她的精心護理、她的愛把我救活了。

    終于有一天,猶如迷航的海員望見陸地一樣,我感到重現一道生命之光;我能夠沖瑪絲琳微笑了。

    為什麼叙述這些情況呢?重要的是,拿一般人的說法,死神的翅膀碰到了我。

    重要的是,我十分驚奇自己還活着,并且出乎我的意料,世界變得光明了。

    我心想,從前我不明白自己在生活。

    這回要發現生活,我的心情一定非常激動。

     終于有一天,我能起床了。

    我完全被我們這個家給迷住了。

    簡直就是一個平台。

    什麼樣的平台啊!我的房間和瑪絲琳的房間都對着它。

    它往前延伸便是屋頂。

    登在最高處,望見房屋之上是棕榈樹,棕榈樹之上是沙漠。

    平台的另一側連着本城的花園,并且覆着花園邊上金合歡樹的枝葉;最後,它沿着一個庭院,到連接它與庭院的台階為止。

    小庭院很齊整,勻稱地長着六棵棕榈樹。

    我的房間非常寬敞,白粉牆一無裝飾;有一扇小門通瑪絲琳的房間,一道大玻璃對着平台。

     一天天不分時日,在那裡流逝。

    我在孤寂中,有多少回重睹了這些緩慢的日子!……瑪絲琳守在我的身邊,或看書,或縫紉,或寫字。

    我則什麼也不幹,隻是凝視她。

    瑪絲琳啊!瑪絲琳!……我望着,看見太陽,看見陰影,看見日影移動;我頭腦幾乎空白,隻有觀察日影。

    我仍然很虛弱,呼吸也非常困難;做什麼都累,看看書也累;再說,看什麼書呢?存在本身,就足夠我應付的了。

     一天上午,瑪絲琳笑呵呵地進來,對我說: “我給你帶來一個朋友。

    ”于是我看她身後跟進來一個褐色皮膚的阿拉伯兒童。

    他叫巴齊爾,一對大眼睛默默地瞧着我。

    我有點不自在,這種感覺就已經勞神;我一句話不講,顯出氣惱的樣子。

    孩子看見我态度冷淡,不禁慌了神兒,朝瑪絲琳轉過去,恨在她身上,拉住她的手,擁抱她,露出一對光着的胳膊,那動作就像小動物一樣親昵可愛。

    我注意到,在那薄薄的白色無袖長衫和打了補丁的鬥篷裡面,他是完全光着身子。

     “好了!坐在那兒吧,”瑪絲琳見我不自在,就對他說。

    “乖乖地玩吧。

    ” 孩子坐到地上,從鬥篷的風帽裡掏一把刀,拿着一塊木頭削起來。

    我猜想他是要做個哨子。

     過了一會兒,我在他面前不再感到拘束了,便瞧着他。

    他仿佛忘記了自己在什麼地方。

    他光着兩隻腳,腳腕手腕都很好看。

    他使用那把破刀靈巧得逗人。

    真的,我會對這些發生了興趣嗎?他的頭發理成阿拉伯式的平頭;戴的小圓帽很破舊,流蘇的地方隻有一個洞。

    無袖長衫垂下一點兒,露出嬌小可愛的肩膀。

    我真想摸摸他的肩膀。

    我俯過身去;他回過頭來,沖我笑笑。

    我示意他把哨子給我,我接過來擺弄着,裝作非常欣賞。

    現在他要走了。

    瑪絲琳給了他一塊蛋糕,我給了兩個銅子。

     次日,我第一次感到無聊;我期待着;期待什麼呢?我覺得無事可幹,心神不甯。

    我終于憋不住了: “今天上午,巴齊爾不來了嗎,瑪絲琳?” “你要見他,我這就去找。

    ” 她丢下我,出去了,一會兒工夫又隻身回來。

    疾病把我變成什麼樣子了?看到她沒有把巴齊爾帶來,我傷心得簡直要落淚。

     “太晚了,”她對我說,“孩子們放了學都跑散了。

    要知道,有些孩子真可愛。

    我想現在他們都認識我了。

    ” “至少想法明天讓他來。

    ” 次日,巴齊爾又來了。

    他還像前天那樣坐下,掏出刀來,要削一個硬木塊,可是木頭沒削動,拇指倒割了個大口子。

    我吓得一抖,他卻笑起來,伸出亮晶晶的刀口,瞧着流血很好玩。

    他一笑,就露出雪白的牙齒;他津津有味地舔傷口。

    啊!他的身體多好啊!這正是他身上使我着迷的東西:健康。

    這個小軀體真健康。

     第二天,他帶來一些彈子,要我一起玩。

    瑪絲琳不在,否則會阻止我。

    我猶豫不決,看着巴齊爾;小家夥抓住我的胳膊,把彈子放在我的手裡,非要我玩不可。

    我一彎腰就氣喘籲籲,但我還是撐着跟他玩。

    我非常喜愛巴齊爾高興的樣子。

    最後,我支持不住了,已經汗流浃背,扔下彈子,一下子倒在沙發上。

    巴齊爾有點驚慌地看着我, “病啦?”他親熱地問道,那聲音美妙極了。

    瑪絲琳回來了。

     “把他領走吧,今天上午我累了。

    ”我對她說。

     幾小時之後,我又咯了一口血。

    我正在平台上步履沉重地散步;瑪絲琳在她房間裡幹活,好在她什麼也沒有看見。

    當時我氣喘,就深呼了一口氣,突然上來了,滿嘴都是……但不像初期那樣咯鮮血,這回是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