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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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的場所,坐在桌邊,在叮當亂響的啤酒杯之間我能睡覺嗎?我呷了一口酒,從衣袋裡拿出一支雪茄,看看周圍誰有火柴,其實我一點不想抽煙,于是便把煙放到桌子上。

    她曾對我說過,“閉上眼睛”。

    天曉得,這個姑娘怎麼生就這麼一副好嗓音,這樣深沉,這樣慈愛。

    服從這聲音真好,我已經體會到了。

    我順從地合上眼睛,把頭靠到牆上,聽着各種各樣嘈雜的聲音在我周圍轟響,她怎麼會想起叫我在這個地方睡覺,對這個想法我覺得有些好笑,決定到舞廳門旁去,向舞廳裡看一眼——我該看看我那美麗的姑娘怎樣跳舞——在椅子下動了動腳,這才覺得我跑了幾個小時乏得要命,就沒有起來。

    一會兒,我就忠實地執行慈母般的命令,睡着了,睡得又香又甜,而且做起夢來,這個夢比最近很長一段時間裡做的夢都更清楚、更美妙。

    我做了這樣一個夢: 我坐在一間舊式前廳裡等着。

    起先我隻知道,我要見一位閣下,後來我想起這位閣下是歌德先生,我要受他的接見。

    遺憾的是,我不是完全以私人身份來到這裡,我的身份是一家雜志的記者,這真讓我覺得不對勁,我不明白,是哪個魔鬼把我馱進這種處境。

    此外,我剛才看見一隻蠍子想從我的腿上往上爬,這也使我稍感不安。

    我抖了抖腿,想把這隻黑色的小爬蟲抖掉,可我不知道它現在藏在哪裡,我哪兒也不敢去摸。

     同時,我心裡也不敢肯定,他們會不會由于疏忽,沒有把我通報到歌德那裡,而通報到了馬蒂森那裡,可是我在夢中搞錯了,把馬蒂森換成了比格爾,因為我以為緻莫麗的詩是他寫的。

    而且,我非常希望跟莫麗見面,我想象中的她長得很漂亮,纖柔,有音樂天賦,又很文靜。

    要是我到這裡并不是為那該死的編輯部辦事,那該多好!我的不滿情緒越來越大,而已逐漸埋怨起歌德來,我對他突然有了各種各樣的疑慮和責備。

    這樣可能會在接見時出現一場好戲。

    但是,那蠍子雖然危險,也許就藏在我的貼身處,這倒也不一定就那麼糟;我覺得,它也可能意味着親切友好的事情,我覺得它很可能與莫麗有關,它可能是她的使者,或她的徽記.女性和罪孽的美麗而危險的徽記動物。

    這個動物不是也可能叫烏爾皮烏斯叫馬?正在這時,一位男仆打開了門,我起身走了進去。

     老歌德站在那裡,挺得筆直,在他那經典作家的胸前果真藏着一枚厚厚的星形勳章。

    他似乎一直在統治,一直在接見賓客,他身在魏瑪博物館,卻控制着整個世界。

    因為他一看見我,就像一隻老鴉那樣顫巍巍地向我點頭,莊嚴地說:“好,你們年輕人,你們大概很不同意我們和我們的種種努力吧?” “您說得很對,”他那大臣的威嚴目光使我感到渾身發涼。

    ‘我們年輕人事實上真的不同意您的看法,老先生。

    我們覺得您太莊嚴了,閣下,太愛虛榮,太裝模作樣,不夠誠實。

    而最最主要的大概是不夠誠實。

    ” 小老頭把他嚴厲的頭微微向别動了動,他那嚴峻的、抿得緊緊的嘴巴放松了一點,露出一絲笑意,變得有生氣了。

    這時,我的心突然怦怦跳了起來,因為我忽然想起《夜幕》這首詩,這首詩的字句正是出自這個人的嘴巴。

    本來,我在此刻已經完全被繳了械,被制服了,并且真想在他面前下跪。

    可我還是直挺挺地站着,聽他微笑着的嘴巴說出下面的話:“噢,您指責我不誠實?這是什麼話!您能不能作進一步的說明?” 我很願意說明,很願意這樣做。

     “歌德先生,您像所有大人物一樣,清楚地認識并感覺到人生的可疑和絕望,快樂時刻隻如昙花一現,馬上就會調零消逝;隻有在平時受盡煎熬,才能得到感官的至高享受,您渴望精神王國,對無辜失去的自然王國也同樣熾熱而神聖地熱愛着,因而在您來說它們兩者永遠處在殊死的搏鬥中,永遠在虛無飄渺和捉摸不定的狀态中可怕地飄蕩;什麼事都注定要煙消雲散,永遠不可能達到完全有效;永遠帶有試驗的性質,永遠是膚淺表面,一知半解。

    一畝以蔽之,做一個人真是前途渺茫,過度緊張,萬分絕望。

    這一切您都知道,而且您向來确信這一點,可是您的一生宣揚的卻恰好相反,您表達了信仰和樂觀,您自欺欺人,說我們在精神方面作出的種種努力是有意義的,能流傳千古。

    無論在您自己身上,還是在克萊斯特和貝多芬身上,您都反對并壓抑追求深度,反對并壓抑絕望的真理的聲音。

    幾十年之久,您都擺出一副樣子,似乎積累知識,收集珍寶,撰寫,收集信件以及您在魏瑪走過的全部生活之路确實就是一條使瞬間永恒化,使自然具有思想的路。

    而實際上,您隻能将瞬間塗防腐藥作永久保存,給自然罩上一層僞裝。

    這就是我們對您提出的指責,我們所說的不誠實。

    ” 老樞密顧問沉思地盯着我的眼睛,他的嘴角還始終帶着一絲笑意。

     然後他向我提出一個問題,使我很寬詫異:“那麼,莫紮特的《魔笛》您肯定也很覺反感?” 我還沒有提出異議,他就繼續說道:“《魔笛》把生活描寫成甜美的歌曲,像歌頌永恒的、神聖的東西那樣歌頌我們的感情,雖然我們的感情并不能永久常在,《魔笛》既不同意克萊斯特先生,也不贊同貝多芬先生,而是宣揚樂觀與信仰。

    ” “我知道,我知道,”我怒氣沖沖地喊道。

    “天曉得,您怎麼會想起《魔笛》來的,《魔笛》是我在世界上最喜愛的東西。

    莫紮特并沒有像您那樣活到八十二歲,也沒有像您那樣在他個人的生活中要求持久、安甯、呆闆的尊嚴!他不曾自命不凡!他歌唱了他那些神奇的旋律,他窮困潦倒,早早地去世了,不為世人所了解……” 我透不過氣來。

    我恨不得把千百件事情用十句話說出來,我額頭滲出汗來。

     歌德卻很親切地說:“我活了八十二歲,這也許是永遠不可原諒的。

    可是我因長壽而得到的快樂比您想的要小。

    我非常渴望持久,這種追求始終使我充實,我始終害怕死亡,并向它作鬥争,這話您說對了。

    我相信,反對死亡的鬥争,絕然地、執着地要生活下去,這正是推動所有傑出的人物行動和生活的動力。

    到頭來人都不免一死,這一點,我年輕的朋友,我用八十二歲的一生作了令人信服的證明,這同譬如我當小學生的時候就夭折一樣能令人信服。

    如果下面這一點能證明我說得不錯的話,我在這裡也說一下:在我的秉性中有許多天真的東西,好奇,貪玩,樂于消磨時光。

    這不,我花了很長時間才看到,玩耍總得有個夠才是。

    ” 他一邊說着,一邊狡黠地像調皮鬼似地微笑着。

    他的身材變高了,加呆闆的姿态和臉上痙攣的嚴肅神情消失了。

    我們周圍的空氣裡回響着音樂,全是歌德的歌,我清楚地辨認出其中有莫紮特譜曲的《紫羅蘭》和舒伯特譜曲的《明月照山谷》。

    現在,歌德年輕了,紅光滿面,神采奕奕,爽朗地笑起來,一會兒像莫紮特,一會兒又像舒伯特,像他們的兄弟一樣,他胸前的星完全由花草組成,星的中央一棵櫻草花特别鮮豔奪目。

     這老頭兒想用這樣一種開玩笑的方式逃避我的問題和指控,我覺得不太合适,我以責備的眼光看着他。

    于是他向我湊過來,他那變得完全像孩子似的嘴巴貼近我的耳朵,輕輕對我說:“我的年輕人,你對老歌德也太認真了。

    對已經去世的老年人不能這樣苛求,否則就會對他們不公平。

    我們不朽的人不喜歡這樣認真,我們愛玩笑。

    我的年輕人,你要知道,嚴肅認真是時間的事情;我要向你透露一點:嚴肅認真是由于過高估計時間的價值而産生的。

    我也将過高估計時間的價值,正因為如此,我想活一百歲。

    而在永仁之中,你要知道,意沒有時間的;永恒隻是一瞬間,剛好開一個玩笑。

    ” 事實上已經不可能跟這個老頭兒認真地談話了,他快活地、敏捷地手舞足蹈起來,忽而讓他那顆胸前星星中的櫻草花像火箭一樣射出來,忽而又讓它變小,消失不見。

    他精神煥發地跳着舞,我卻不期而然地想起,這個人至少沒有錯過學跳舞的機會。

    他跳得還真不錯。

    突然,那個蠍子闖進我的腦際,或者與其說是那個蠍子,還不如說是莫麗,我沖着歌德喊道:“告訴我,莫麗在這裡嗎?” 歌德高聲笑起來。

    他走到桌子也,打開一個抽屜,拿出一個皮制或天鵝絨做的貴重小盒,打開盒蓋遞到我的眼前。

    我看見,黑色天鵝絨上放着一條小小的女人大腿,擺得好好的,閃射出淡淡的光彩。

    這真是一條可愛的腿,膝蓋微微彎曲,腳掌向下伸,纖細的腳趾也伸得很直。

     我伸出手,想把這條小腿拿過來,這條腿太使我喜愛了,可是正當我想用兩個指頭拿起它時,這個小玩意兒仿佛動起來了,我突然懷疑起來,這可能就是那條蠍子。

    歌德似乎看出我的懷疑,似乎這正是他的目的,他就是要讓我進退維谷,看我這種既渴望得到又害怕不敢拿的矛盾狀态。

    他把那誘人的小蠍子遞到我的眼前,看我躍躍欲試想得到它,又看我怕得直向後退,這似乎讓他非常高興。

    他用這個可愛而危險的小東西跟我逗樂時,人又變老了,變得老态龍鐘,好像一千歲,一頭銀絲,他那幹癟的老臉無聲地笑着,帶着老年人深邃的幽默獨自笑個不止,笑得前仰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