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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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暢了。

     然而過5“兩三天,内供發現了意想不到的情況。

    有個武士到池尾寺來辦事兒,他臉上擺出一副比以前更覺得好笑的神色,連話都不正經說,隻是死死地盯着内供的鼻子。

    豈但如此,過去曾失手讓内供的鼻子杵到粥裡去的那個中童子,在講經堂外面和内供擦身而過的時候,起先還低着頭憋着笑;後來大概是終于憋不住了,就噗哧一聲笑了起來。

    他派活兒給雜役僧徒的時候,他們當着面還畢恭畢敬地聽着,但隻要他一掉過身去,就偷偷笑起來,這樣已不止一兩回了。

     内供最初認為這是因為自己的相貌變了。

    然而光這麼解釋,似乎還不夠透徹。

    ——當然,中童子和雜役僧徒發笑的原因必然在于此。

    同樣是笑,跟過去他的鼻子還長的時候相比,笑得可不大一樣。

    倘若說,沒有見慣的短鼻子比見慣了的長鼻子更可笑,倒也罷了。

    但是似乎還有别的原因。

     内供誦經的時候,經常停下來,歪着秃腦袋喃喃地說:“以前怎麼還沒笑得這麼露骨呢?” 這當兒,和藹可親的内供準定茫然若失地瞅着挂在旁邊的普賢像,憶起四五天前鼻子還長的時候來,心情郁悶,頗有“歎今朝落魄,憶往昔榮華”之感。

    可惜内供不夠明智,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人們的心裡有兩種互相矛盾的感情。

    當然,沒有人對旁人的不幸不寄予同情的。

    但是當那個人設法擺脫了不幸之後,這方面卻又不知怎地覺得若有所失了。

    說得誇大一些,甚至想讓那個人再度陷入以往的不幸。

    于是,雖說态度是消極的,卻在不知不覺之間對那個人懷起敵意來了。

    ——内供盡管不曉得個中奧妙,然而感到不快,這無非是因為他從池尾的僧俗的态度中覺察到了旁觀者的利己主義。

     内供的脾氣日益乖張起來了。

    不管對什麼人,沒說上兩句話就惡狠狠地責罵。

    最後,連替他治鼻子的那個徒弟,也背地裡說:“内供會由于犯了暴戾罪而受懲罰的。

    ”那個淘氣的中童子尤其意他生氣。

    有一天,内供聽見狗在狂吠不止,就漫不經心地踱出屋門一望,中童子正掄起一根兩尺來長的木條,在追趕一隻瘦骨嶙嶙的長毛獅子狗。

    光是追着玩倒也罷了,他還邊追邊嚷着:“别打着鼻子,喂,可别打着鼻子!”内供從中童子手裡一把奪過那根木條,痛打他的臉。

    原來那就是早先用來托鼻子的木條。

     鼻子短了反倒叫内供後悔不疊。

     一天晚上,大概是日暮之後驟然起了風,塔上風鈴的嘈音傳到枕邊來。

    再加上天氣一下子也冷下來了,年邁的内供睡也睡不着。

    他在被窩裡翻騰,忽然覺得鼻子異乎尋常地癢,用手一摸,有些浮腫,那兒甚至似乎還發熱呢。

     内供以在佛前供花那種虔誠的姿勢按着鼻子,嘟囔道:“也許是因為硬把它弄短,出了什麼毛病吧。

    ” 第二天,内供像往常一樣一大早就醒了。

    睜眼一看,寺院裡的銀杏和七葉樹一夜之間掉光了葉子,庭園明亮得猶如鋪滿了黃金。

    恐怕是由于塔頂上降了霜的緣故吧,九輪在晨曦中閃閃發光。

    護屏已經打開了,禅智内供站在廊子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就在這當兒,内供又恢複了某種幾乎忘卻了的感覺。

     他趕緊伸手去摸鼻子。

    摸到的不是昨天晚上的短鼻子了,而是以前那隻長鼻子,從上唇一直垂到颚下,足有五六寸長。

    内供知道自己的鼻子一夜之間又跟過去一樣長了。

    同時他感到,正如鼻子縮短了的時候那樣,不知怎地心情又爽朗起來。

     内供在黎明的秋風中晃蕩着長鼻子,心裡前南自語道:“這樣一來,準沒有人再笑我了。

    ” (一九一六年一月) 文潔若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