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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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音階轉變為大音階。

    傍晚我回家後收到依姆多先生一封短信,正如我所懼怕的,信中隻有幾句客套和一筆遠遠超過正常報酬的酬金。

    我把錢退了回去,簡短回複說,我很富足,隻希望以後還能作為朋友去他家裡訪問。

    後來我再碰見他時,他邀請我有空就去他家,并說;“我後來想了一想,就這麼辦吧。

    蓋特露德認為我不需要送您什麼,可是我想還是先送送試試。

    ” 從此我就成了依姆多先生家的常客。

    曾多次在他們的家庭音樂會上擔任第一小提琴手,經常在那裡演出新的音樂作品,有我自己的,也有别人的。

    我的小型作品大多總是先在他們家裡試演。

     春天的一個下午我發現蓋特露德單獨和一個女朋友在家。

    天下着雨,我向前廊走去,她卻不讓我走。

    我們讨論音樂,起初我有點不願意,因為我們一開始就談到了我在瑞士格勞賓登時期的事,我就是在那裡寫下的第一首歌曲。

    然而我變得困惑和不知所措,在一個姑娘面前把這些和盤托出是否合宜。

    後來蓋特露德怯生生地告訴我:“我得向您坦白一些事情,請您務必不要生氣。

    我改寫了您的兩首歌曲,還學會了演唱。

    ” “啊,您會唱歌?”我驚訝得叫喊起來。

    當即回想起自己早年戀愛故事中一段滑稽經曆,我那愛人唱得多麼差勁。

     蓋特露德微微一笑,點點頭答道:“噢,是的,我愛唱歌,雖然隻給自己和少數幾個朋友唱。

    您若是肯伴奏,我很高興唱幾支歌曲給您聽聽。

    ” 我們走到大鋼琴旁邊,她把樂譜遞給我,這是她纖細的手重抄過的,筆迹秀麗。

    我開始輕輕地伴奏,以便聽清她的歌聲。

    她唱了一首,又接着唱第二首,我坐着、傾聽着,聽到自己的歌曲變得具有魔力了。

    她的歌聲高昂、輕快、帶着迷人的顫音,這歌聲是我生平所聽到的最美的。

    歌聲好似白雪皚皚的山谷中的狂風,每一聲都撥動着我的心弦,當我聽動迷,感到心神震蕩時,我不得不竭力抑制着自己,因為淚水幾乎奪眶而出,使我連歌譜都看不清楚了。

     我認為我懂得了愛情,我可以憑借新眼光觀察世界而獲得安慰,感覺自己對生活的一切領域都已更接近、同它連系得更密切。

    現在一切都不同了,不再存在明朗、安慰和歡暢,而是風暴和火焰,我的心兒在歡呼和顫抖,不再想理解生活,隻願在生活的烈焰中焚毀自己。

    現在倘若有人問我,愛情是什麼,我自信是很清楚的,我會回答說:就是玄之又玄和熊熊燃燒的東西。

     這時候蓋特露德輕快而迷人的歌聲又高了起來,好似在向我歡呼,要激起我的歡樂,而我隻覺得自己業已飛到遙遠的高處,到了那無法抵達、幾乎是完全陌生的地方。

     啊,我終于明白了事實真相。

    她喜歡唱歌,喜歡與人為善,喜歡待我友好,可是這一切都不是我所渴望的。

    倘若她不是全部地、永遠地屬于我,屬于我一個人,那麼我的生命便是空虛的,一切好意、溫柔和親密對我是毫無意義的。

     我覺得一隻手擱在我肩上,吃了一驚,轉過身子,目光正好對着她的臉。

    那雙明亮的眼睛是嚴肅的,我朝她膛目而視,她這才慢慢地露出笑容,泛出紅暈。

     我隻能向她表示感謝。

    她手足無措,不知道如何回答我,隻是感覺到而且懂得,我是了解她的。

    于是我們便自然而然地同往常一樣愉快而自由自在地閑談起來。

    我坐了一忽兒就告辭了. 我沒有回家。

    我不知道天上是否還下着雨。

    我拄着手杖穿過街道,可是我并不在走路,街道也不成其為街道了,我是駕着烏雲穿越過咆哮轟鳴的天空,我和暴風雨對話,我自己就是暴風雨,我聽見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一種迷惑人的聲音,這是一種明朗、高昂、輕輕顫動着的女子的聲音,這聲音好象純粹是出自人類的思想和激情,而在它的核心深處卻具有人類熱情的一切狂野的甜蜜。

     當天傍晚我沒有點燈,獨自一人坐在房間裡。

    當我實在忍不住時,夜已經很深了,我朝莫特家走去,看到他的窗戶一片漆黑,隻得又轉身返回。

    我在黑夜中轉悠了很久,終于疲乏之極,好象從夢中驚醒似的,發現自己站在依姆多家的花園前。

    古老的樹木在住宅周圍被風刮得飒飒作響,屋于裡毫無聲息,也沒有一絲亮光。

    時隐時現的星星從雲端露出閃閃爍爍的微光。

     過了好幾天我才敢到蓋特露德家去。

    這期間我收到一位我曾為他的詩歌譜曲的詩人的來信。

    兩年來我們并無交往,他不時寫些奇怪的信給我,我就把自己的作品寄給他,他又把他的詩寄給我。

    這回他信中寫道: 尊敬的先生: 您已經很久沒有聽到我的消息了。

    我一直埋頭創作。

    自從我獲得您的作品,并且理解它們之後,腦子裡一直想着為您寫點歌詞,卻總是寫不出來。

    現在有了,已經全部完成,是一出歌劇,您必須為它譜曲。

    您大概不是一個很幸福的人,這從您的音樂中可以知道。

    至于我自己我也不想談;但是這些詞是為您而寫的。

    因為我們這類人并無其他歡樂的事情,我們願意為人們表演一些美好的東西,也能讓那些厚皮動物的腦子清醒片刻,認識到生活并不都是表面的東西。

    因為我們自己也并不确切知道自己,折磨自己是為了讓别人察覺到這種無用的力量。

     您的漢斯?H. 這封信好似一點火星落進了一桶火藥裡。

    我寫了回信,仍然心急如焚,于是撕掉信稿又改打了電報。

    一個星期以後槁子寄到了,是一出用韻文寫的熱烈的小型愛情歌劇,還有些不足之處,而當時對我已綽綽有餘了。

    我讀過後反複記憶着詩韻,日日夜夜吟唱着、演奏着,很快就跑到蓋特露德跟前和她商量此事。

     “您一定要幫助我,”我叫嚷着說,“我借了一出歌劇。

    一共三幕,完全符合您的嗓音。

    您想看看嗎?能不能唱給我聽聽?” 她很樂意,她讀了,浏覽了樂譜後答應盡快學會它。

    一個熱烈而美滿的時期來臨了。

    我沉醉于愛情和音樂之中,其他一切都不在話下,因為蓋特露德是唯一知道我秘密的人。

    我指點她學習樂譜,她唱給我聽;我征詢她的意見。

    為她演奏全劇。

    她對我的作品極其熱情,努力學習和練唱,向我提建議并幫我修改,這出歌劇成了我們兩人共同的作品,對于它的秘密和形成她顯出了熾烈的興趣。

    不需要任何指點和暗示,她就理解和掌握了最初未能立即懂得的地方,最後她用一手秀麗的字體幫助我抄寫和修改原稿。

    我為此向劇院請了病假。

     在我和蓋特露德之間不存在任何障礙,我們彙進了同一條激流,努力做同一件工作,她和我一樣在工作上注入了自己全部業已成熟的青春活力,這件工作是幸福的和具有魔力的,為此我願意獻出自己畢生的激情。

    在她看來,我和我的作品已經融彙一體了,她喜歡我們,她也成了我們中的一員,而我呢,對愛情和工作、音樂和生活也已不能再加以區分了。

    我時常驚訝而欽佩地望着這位美麗的姑娘,她也直視着我的目光,每當我來到和離别時,她以我所敢于給與的同樣的親熱和力量來和我握手。

    在這些溫暖的春日,當我穿過花園走進這座古老的宅即時,我自己也弄不清,驅使和駕馭我的究竟是我的作品,還是我的愛情? 這種日子持續得不很久。

    我們的工作快要告一段落,盲目的愛情的希望之火又一次點燃了我心中的火焰,當時我坐在她的大鋼琴旁,她唱着歌劇的最後一幕,她的女高音角色快要演完了。

    她唱得驚人的美,我想着這些光輝燦爛的日子,已經感到它的光彩總将消褪,這當兒,蓋特露德的興趣正是高漲的時候,而我已感到另一種比較凄涼的日子不可避免地就要來臨。

    這時她正微笑着向我俯下身子,看我面前的樂譜,她注意到了我悲哀的眼神,便疑問地凝視着我。

    我沉默不語,站起身來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捧住她的臉龐,在她的額頭和唇上各吻了一下,然後又重新坐下。

    她平靜地、幾乎是在重地聽任這一切情況發生和消逝,毫無疏遠和不滿的表示,當她看到我眼中滿含淚水時,便用她那光潔的手慰藉地撫摸着我的頭發、額頭和肩膀。

     後來我們繼續往下排練,她又唱了起來。

    接吻和動人心弦的時刻,這完全是出乎意外的,而我們将把它作為我們之間最後的秘密永遠保留在記憶之中。

     然而不能總是隻有我們兩個人工作,歌劇需要其他演員和合作者。

    第一個人選就是莫特,我已考慮讓他擔任男主角,這個主人公的性格暴烈而又極端熱情,簡直同莫特本人的歌聲和性格完全相符。

    不過我還是猶豫地考慮了一段時間。

    因為我的作品是我和蓋特露德之間的聯盟,屬于她和我兩個人,給我們帶來同樣的憂慮和歡樂,它是一座不為别人所知的花園,或者是我們兩人單獨乘坐的駛往大海的船隻。

     當她察覺自己再也無法幫助我時,她主動問道: “誰來演唱男主角呢?” “海因利希?莫特。

    ” 她似乎大吃一驚。

    “噢,”她說,“這話當真麼?我不喜歡他。

    ” “他是我的朋友,蓋特露德小姐,這個角色對他很合适。

    ” “好吧。

    ” 于是我們之間有了第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