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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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特烏黑的眼睛裡閃着笑意說道:“我現在知道您的事情了,”接着轉身對那美女說:“他為了讨好一個漂亮姑娘,滑雪的時候摔斷了骨頭,”然後又對我說道:“正當愛情最最美妙,還沒有任何陰影的時刻從山上一頭栽下來,這實在是很美的。

    夠一條健康的腿的價值。

    ”他大笑着喝完了手中的酒,随即又目光深佩若有所思地凝視着我,問道:“你怎麼想到要作曲的呢?” 我便叙述了自己如何自幼便愛好音樂,講了去年夏夭如何出逃而隐居在山裡,講了那首歌曲和那首奏鳴曲。

     “是的,”他慢聲細語地問道:“那麼是什麼讓您樂于作曲的呢?人們不會為了擺脫痛苦才把它寫在紙上的。

    ” “我當然也不是,”我說,“除了身體虛弱和行動不便,我并無任何負擔。

    我樂意體會來自同一源泉的痛苦和歡樂,體會運動就是力量,節奏就是音樂,都是美好而不可缺少的。

    ” “夥計,”莫特激動地喊道:“您還丢了一條腿呢!難道您忘了把它也寫在音樂裡?” “不,怎麼會忘記呢?其他的我隻是力不從心罷了。

    ” “您難道沒有因此而傷心絕望嗎?” “我不快活,這您知道,但是我希望自己永遠也不會喪失信心。

    ” “那麼您真是幸福。

    我沒料到您失去一條腿還能如此幸福。

    這麼說,您的音樂就是這樣産生的嗎?瞧,瑪麗昂,這就是藝術的魔力,書本裡也已有無數的記載了。

    ” 我氣憤地嚷嚷道:“您怎能說這種話!您自己也不是單純為了薪水唱歌的,而是為了從中獲取樂趣和安慰!您為什麼要嘲弄我和您自己呢?我認為您這麼說是沒有道理的。

    ” “好了,好了!”瑪麗昂插嘴說,“他會發火的。

    ” 莫特注視着我。

    “我不會發火。

    他說得完全正确。

    摔斷一條腿顯然不是十分糟糕的事,否則您怎能從音樂創作中獲取安慰呢。

    您是一個知足的人,因而不論發生什麼情況,您都能夠滿足現狀。

    而我卻做不到。

    ” 他突然又跳起來,真的發火了。

    “可是這并不是事實!您還寫了雪崩之歌,這首歌裡卻沒有任何慰藉和滿足,隻有悲觀失望。

    請你自己聽一聽!” 他猛然走向大鋼琴,這時房間裡更肅靜了。

    他開始彈奏,門為心煩意亂,忘了前奏就高唱起來。

    他和上次在我家裡唱得完全不一樣,我看得出,從那天之後他肯定練唱過很多遍。

    這次他是竭盡全力放聲唱的,是我在劇院裡聽熟了的洪亮的男中音,歌聲的氣勢和奔放的服完全遮蓋了他歌唱中不很明顯的生硬之處。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如他自己所說的為滿意而寫作的人,他不知道什麼是絕望,對于自己的命運無限地滿足!”他叫嚷起來,還用手指指着我,我由于羞衡和氣憤已是滿眼淚水,象隔着面紗似地看見人們都在移動,站了起來,打算結束晚會和告别了。

     這時一隻纖細然而有力的手抓住了我,把我推回到較椅上,溫柔地輕輕撫摸着我的頭發,使我心頭湧起一陣熱浪,我閉上眼睛,勉強抑制住奪眶而出的眼淚。

    我擡頭看見海因利希?莫特站在我面前,其他人似乎沒有看見我的舉動和全部過程,他們喝着酒,互相笑着聊得正起勁。

     “您真是個孩子!”莫特輕聲說。

    “一個人寫了這樣的歌曲,應該是有所作為的了。

    請原諒我說這些話。

    一個人喜歡一個人,卻不能經常和他在一起,這就是沖突的原因。

    ” “好了,”我拘謹地說。

    “現在我得走了,我們今天過得美極了!” “好吧,我不便留您。

    我想其他人大概還得喝一會酒。

    祝您晚安,您能把瑪麗昂送回家麼?她住在内格拉本,您回家是順路。

    ” 這位美女用審視的目光看了他片刻,“啊,您肯送嗎?”接着轉向我問道。

    我當即站起身子。

    我們隻向莫特告别,在前廳的一個侍者幫我們穿上大衣,然後這個睡眼朦胧的小老太端着一盞油燈領我們穿過花園來到門口。

    風仍然很溫熱,一朵朵烏雲連綿不斷地在光秃秃的樹頂上飄過。

     我不敢向瑪麗昂伸出胳臂,她卻間也不問就挽住了我,一邊微微揚着頭呼吸着夜晚的空氣,一邊用懷疑而親密的目光審視着我。

    我覺得她的一隻手始終在輕撫着我的頭發,她走得很慢,似乎在給我帶路。

     “那邊有馬車,”我說,因為她想使我的破腳合上她的步伐,而我破行在這位溫暖、健康、苗條的女子身旁實在是痛苦極了。

     “不要坐車,”她反對道,“我們再往下走一條街。

    ”她為了适應我的情況,更加小心翼翼地放慢了步子,以緻我們兩人貼得更緊了。

    我因而也更為痛苦和生氣,便猛地掙脫了她的手臂,當她吃驚地瞧着我時,我說:“這樣不好走,我還是一個人走的好,對不起。

    ”于是她便謹慎而又同情地走在我身邊,而我就隻顧全神貫注于筆直的道路和保持身體的平衡,其結果是我實際所為和我嘴上說的恰恰相反。

    我變得沉默和生硬,否則眼淚又會毫無辦法地來到眼眶裡,除了盼望她再用手安撫我的頭發外别無他法。

    我隻求快快逃進隔壁一條小街裡去。

    我不願她放慢步伐走路,作出那種保護我、同情我的姿态。

     “您還在生他的氣?”她終于問道。

     “不。

    我實在是蠢。

    我還很不了解他。

    ” “我很遺憾,他竟是這種脾氣。

    有時候他真讓人害怕。

    ” “您也怕他?” “我最怕他。

    他發起脾氣來沒有人勸得住。

    他常常因此而恨自己。

    ” “啊,他最能自得其樂啦!” “你說什麼?”她驚奇地叫起來。

     “因為他是一個喜劇演員。

    他為什麼要嘲笑自己和别人呢?他為什麼要揭露和譏諷一個陌生人的經曆和陰私呢!這個愛诽謗人的人!” 我的火氣又重新冒上來,他捉弄我、刺傷我,我也要辱罵他、貶低他。

    但是我的火氣被這位夫人壓了下來,她維護他,公開為他辯護。

    難道她作為獨一無二的女人參加青年男人們飲酒作樂的晚會是什麼好事嗎?我對這種事情很不習慣,我雖然渴望美女,對這位美女卻感到羞愧,我甯可1司她激烈争吵,也比受她這般憐憫強得多。

    我希望她覺得我粗魯,趕快離開我,這樣也較之她現在這麼待在我身邊撫慰我要好得多。

     她仍然把手搭在我胳臂上,溫和地說:“住口吧!”她的聲音不由地打動了我,“快别再講了!您究竟要幹什麼?您被莫特的兩句話刺傷了,那是因為您不夠機伶、不夠勇敢,沒法擋住他的話,現在您要走了,再也聽不到我激烈批評他的話啦!我得走了,您一個人回家吧!” “請便。

    我隻是說了我想說的話。

    ” “您沒有撒謊,您接受了他的邀請,在他家裡演奏音樂,親眼見到他何等喜愛您的音樂,何等樂意它們能被演出,而您就因為他的一句話不能忍受了,大為生氣了。

    您不該這樣,我倒甯可太太平平消化那些美酒。

    ” 這時她似乎突然發覺我并沒有喝醉;她便立即改變了口氣,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不容我回答。

    我在她面前簡直是招架不住了。

     “您還不了解莫特,”她接着說。

    “您不是聽見他唱歌了麼?他就是這樣粗暴和冷酷的,不過大都針對他自己。

    他是一個可拉,脾氣暴躁的人,做事精力過剩而。

    盲目。

    他每時每刻準備吞下全世界,而他的所作所為永遠隻是一點一滴。

    他飲酒,卻從不酩酊大醉,他有女人,卻從未感到幸福,他歌唱得極美,卻從不 想成為藝術家。

    他喜歡某一個人,卻使那人感到痛苦,他裝出輕視一切讨好别人的姿态,但他憎恨的隻是他自己,因為他永遠得不到滿足。

    他就是這樣的人。

    他對您表示了好感,已經達到他過去從未有過的程度。

    ” 我固執地沉默着。

     “您也許不需要他,”她又接着說:“您有别的朋友。

    可是我們看到有人為痛苦和煩惱所淹沒時,我們總該原諒他,對待他好些。

    ” 是的,我想為人應該如此。

    深夜走在街上,寒氣襲人,我覺得自己的傷口似乎又裂開了,十分疼痛,真想叫出廬來,然而我也越來越感到,必須認真思考瑪麗昂這番勸告,以及自己在今天夜晚所幹的蠢事,我把自己看作一隻可憐的狗,隻能在暗中偷偷道歉。

    我開始清醒了,因為酒意業已消逝,我盡力和一種不舒服的感覺鬥争着,并不和身邊這位十分激動地走在燈光黯淡的馬路上的美女多說話,在這一片死寂、漆黑的馬路上,突然從潮濕的路面上反射出一道明亮的燈光。

    我想起自己的小提琴遺忘在莫特家裡了,随即又湧起對于一切的驚訝和恐懼感。

    這個夜晚真是變化多端。

    這個海因和希?莫特和小提琴手克朗采,還有美貌的瑪麗昂,她扮演了從舞台上下來的女王。

    在她崇高的宴席上入座的不是一些英俊的小夥子和有福之人,而是一些可憐的人,有的矮小、滑稽,有的頹廢、自命不凡,莫特痛苦而狂熱地陷于愚蠢的自我折磨之中。

    這個高大的美女毫無樂趣地把一個瘦小可憐的人看作是一個狂熱地追求享樂的情人,其實他是一個心地既平靜又善良、而且還充滿痛苦的人。

    我發覺自己仿佛也變了,不再是一個單純的人,而是一個忍受得了一切痛苦、能看到事物的每一種友善的因素和敵對的因素的人,我不能喜新厭舊,見異思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