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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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酒杯冰涼的高腳;這裡,在這些小圓桌上面,我們将帶着這樣的向往和敬畏看這些桌子;在這裡,我說,我們将在未來的歲月裡,第一次感受到愛的意志,鏽斑,從爐坑裡爬出來的爪子似的黑手,街上亮晶晶的圓錫塊,令人生畏的煤煙色煙囪,在夏天的閃電中猛烈地甩來甩去的秃榆樹,大雨傾盆而下時人們發出的尖叫聲,而蝸牛則從熱烘烘的地裡爬出來,奇迹般地逃之夭夭,整個天空變成藍色、黃綠色。

    這裡,在這些桌子上面,聽到第一聲召喚,第一次遇到手的觸摸,就會有痛苦的腸絞痛。

    酒在我們的肚子裡變酸,痛苦從腳底心升起,在一隻手的柔軟而炙熱的觸摸下,圓桌面同我們骨子裡的痛苦和狂熱一起旋轉。

    這裡,有着一個又一個被埋沒的傳說,關于青春與憂郁,關于野性的夜晚和在濕路面反光中舞動的神秘胸脯,關于正抓來抓去、輕聲嬉笑的女人,關于狂野水手的叫喊,關于在門廳前排着的長隊,關于在霧中互相擦邊的小艇和呼哧呼哧拼命噴着氣、迎着浪潮而去的拖船,而在布魯克林橋上,有一個人正痛苦地站着,等着跳下去,或等着寫一首詩,或等着血液離開他的血管,因為如果他再前進一步,愛的痛苦就會殺死他。

     夢的原生質是分離的痛苦。

    在肉體被埋葬後夢繼續活着。

    我們用一千條腿、一千隻眼睛走在街上,用毛皮似的觸須尋找關于過去的最微不足道的線索和記憶。

    在漫無目的的來來回回當中,我們不時停下來,就像一些長長的、黏糊糊的植物。

    我們囫囵吞下了活生生的過去。

    我們柔順地開始在夜間,在淹沒了我們青春睡眠的血海當中暢飲。

    我們以一種不知滿足的幹渴暢飲。

    我們不再完整,我們生活在片斷中,我們的各個部分都被最薄的膜隔開。

    這樣,當艦隊在太平洋裡演習時,從你眼前閃過的,是關于青年時代的整部傳說,是那條大街上的夢幻,是嘴上叼着垃圾在空中盤旋俯沖、發出聲響的海鷗;要不,這是喇叭的聲音和旗幟飄揚的聲音,地球上所有未知的部分都在你眼前飄然而過,沒有日期,沒有意義,像那桌面一樣在權力與榮耀的五光十色當中旋轉。

    白天來臨時你站在布魯克林橋上,往下看那軍艦上冒着煙的黑色煙囪,炮筒閃閃發亮,紐扣閃閃發亮,水奇迹般地在尖利的艦頭下分開,發綠發藍的水帶着一種冷冷的白熾,帶着香槟酒和火辣辣嘴巴的寒氣,翻滾着,像冰和飾帶,像破裂與煙霧,艦頭以一種無盡的隐喻乘風破浪:沉重的艦身前進着,艦頭始終在劃破波浪,它的重量就是無法過磅的世界的重量,下沉到未知的大氣壓中,下沉到未知的地質裂縫和洞穴中,那裡的水流發出音樂旋律的隆隆聲,星星翻轉消失,手伸上去抓,從來沒有抓着,也沒有挨近,隻是抓,而星星卻一個接一個地熄滅,無數個星星,數不清的世界下沉到冷冷的白熾中,下沉到發綠發藍的漆黑夜晚中,有碎冰,有香槟酒的灼傷,有海鷗嘶啞的叫聲,它們的尖喙上因纏滿了藤壺而顯得腫大,它們髒兮兮的垃圾嘴在寂靜的船龍骨底下永遠塞得鼓鼓的。

     人們從布魯克林大橋上往下看一點兒泡沫,或一小攤汽油,或一塊碎片,或一條空駁船;世界颠倒着經過,帶着吞噬内髒的痛苦和光亮,肉體的兩脅破裂,長矛紮向軟骨,防身盔甲飄入虛無之中。

    從你身上經過的,有古代世界的瘋狂語言、标記和預兆,牆上的文字,酒館門上的裂縫,拿着陶土煙鬥的玩牌人,襯托着錫工廠的那棵形容憔悴的樹,帶進棺材裡的有鏽斑的黑手。

    人們夜間走在街上,大橋襯着天空,像一架豎琴,潰爛的睡眼燒着了棚屋,糟蹋了牆壁;樓梯在濃煙中坍塌,耗子在天花闆上奔逃;一個聲音釘在門上,一些長長的爬行物有着毛茸茸的觸須和一千條腿,從管子裡掉下來,像汗珠一般。

    喜氣洋洋、殺氣騰騰的鬼魂,伴随着晚風的尖叫和下流男人的詛咒;有竿子從中穿過的低矮的、淺淺的棺材;傾吐悲哀的口水流到冰冷的、蠟一般的肉裡,燒灼了死亡的眼睛,死蛤蜊被鑿碎的硬殼。

    一個在變幻的層次上的圓形籠子,人們在其中來回走動,星星和雲彩在自動扶梯下面,籠子的四壁旋轉,有尾巴和爪子的男女,而在一切事物之上的是用鋼鐵和高錳酸鹽寫的字母。

    人們在圓形籠子裡随着炮火猛烈的隆隆節奏,走了一圈又一圈;劇院着火,演員們繼續說着他們的台詞。

    膀胱脹破,牙齒脫落,但是小醜的恸哭就像頭皮屑掉下的聲音。

    人們在沒有月光的夜晚,走在火山口形成的山谷中,死火和白骨堆的山谷,沒有翅膀的飛鳥的山谷。

    人們走了一圈又一圈,尋找中心點,然而火已經燒成了灰,事物的性隐藏在手套裡的手指中。

     然後有一天,皮肉好像突然之間松開,肉下的血液和空氣結合在一起,突然之間整個世界又咆哮起來,身體的骨骼像蠟一樣熔化。

    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