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 交出清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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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四層樓上。

    上下翻動的窗子嵌着肮髒的小格子玻璃。

    樓梯一直通到街上。

    看門女人住在中層的一間小房子裡,隻靠樓梯取光。

    除了羊腿子,所有的房客都是做手藝的。

    工人們不斷的進進出出,踏級上不是泥巴就是泥漿,看天氣而定,還老堆着垃圾。

    在臭氣撲鼻的樓梯上,每一層都有紅地金字的招牌,刻着老闆的姓名和貨物的樣品。

    大門多半開着,望進去可以看到住家和作坊亂糟糟的混在一起;叫喊聲,咕噜聲,歌唱聲,唿哨聲,震耳欲聾,活脫是下午四點左右的動物園。

    二層樓上氣味難聞的小房間裡,做的是巴黎什貨中最漂亮的背帶。

    三層樓上,在最肮髒的垃圾堆中,做的是過年時候擺在櫥窗裡最花哨的紙匣。

    羊腿子臨死留下一百八十萬家财,卻始終住在這幢屋子的四層樓上,人家怎麼勸他都不願意搬出去;他的侄女薩伊阿太太在王家廣場的住宅裡替他預備了一套房間,他也沒有接受。

     羊腿子家那扇幹幹淨淨的灰色門上挂着一根門鈴的繩子,下面吊着拉手;比勒羅一邊拉鈴一邊說:“拿出勇氣來!” 羊腿子親自來開門。

    花粉商的兩個保護人在破産的陣地上打沖鋒,先走過一間整齊,冰冷,沒有挂窗簾的屋子。

    主客三人一齊到第二間房内坐下。

    貼現商面對着壁爐;爐子肚裡積着不少灰,木柴正在跟火焰抵抗。

    房間像地窖一般通風,嚴肅得像修道院,擺着放高利貸的人通用的綠色文件夾,叫包比諾看着心裡發冷。

    他呆呆的瞧着三色小花兒的淺藍糊壁紙,還是二十五年前裱糊的。

    他把凄涼的眼睛轉到壁爐架上,看見一隻豎琴式的鐘,一對賽佛窖的細長藍花瓶,鍍金镂花,十分華麗。

    這是群衆搗毀了凡爾賽宮,從王後寝宮裡散出來,落在羊腿子手中的;花瓶旁邊配着兩個式樣頂難看的熟鐵燭台,不倫不類,說明那名貴的東西是在什麼情形之下得來的。

     羊腿子說:“我知道你們來不是為自己的事,而是為了大名鼎鼎的皮羅多。

    那麼怎麼呢,朋友們?” 比勒羅說:“你什麼都知道,不用我們多說。

    開着克拉巴龍擡頭的票據在你這兒,是不是?” “是的。

    ” “你可願意把到期的五萬法郎票據換包比諾的票據?貼現的利息照扣就是了。

    ” 羊腿子脫下那頂好像和他一塊兒出世的綠色鴨舌帽,露出一個光光的腦袋,顔色像新鮮牛油。

    他涎皮賴臉的說道:“你拿頭發油付賬,我拿了有什麼用呢?” 比勒羅道:“你一尋開心,我們隻好滾蛋了。

    ” 羊腿子裝着一副有心讨好的笑容回答:“你說這句話,真是個明白人。

    ” 比勒羅還想試一試,說道:“要是我替包比諾作個保,行不行呢?” “比勒羅先生,你的大名和金條一樣靠得住,可是我用不着金子,隻要銀子。

    ” 比勒羅和包比諾告辭出來。

    包比諾到了樓下,兩條腿還在發抖。

     他對比勒羅說:“這能算個人麼?” 老人答道:“據說是吧。

    安賽末,這次短短的訪問,你得永遠記着。

    你剛才看到的就是不戴面具,脫下了漂亮衣衫的銀錢業。

    意外的事故好比榨酒機上的螺絲釘,咱們是葡萄,銀行家是酒桶。

    瑪特蘭納的地産準是一筆好買賣,我看不是羊腿子便是他背後的什麼人,想逼倒了賽查,把他的一份搶過去。

    事情很明白,沒有救了。

    銀行界就是這麼回事,永遠不要去央求它!” 那個可怕的早晨,皮羅多太太破天荒第一次把上門收賬的客戶記下來,打發銀行裡的老司務空手回去。

    勇敢的女人因為能代替丈夫受罪,心裡很安慰。

    她越來越焦急的等着安賽末和比勒羅。

    十一點,他們回來了:一看臉色就知道大勢已去。

    破産是沒法避免的了。

     可憐的女人說:“他要傷心死了。

    ” 比勒羅正色答道:“要是那樣倒好了。

    不過他是虔誠的教徒,眼前隻有他的忏悔師陸羅神甫能幫助他。

    ”比勒羅,包比諾和公斯當斯,等夥計把陸羅神甫請來。

    賽萊斯丁已經造好清冊,隻等賽查簽字。

    店裡的夥計向來對老闆有感情,這時都很難過。

    四點鐘,好心的神甫來了,公斯當斯告訴他家裡遭了不幸,他就像小兵沖上敵人的缺口一樣上了樓。

     皮羅多嚷道:“我知道你為什麼來的。

    ” 神甫說:“我久已知道你能心悅誠服的聽從上帝的意志;問題是要實際做到。

    你應當把眼睛望着十字架,想到救世主受的苦難多麼殘酷,那麼上帝給你的磨折,你也就能忍受了……” “家兄勸過我了,我已經有了準備。

    ”賽查拿出信來遞給忏悔師,他自己也重新念過了。

     陸羅神甫道:“你有一個慈愛的哥哥,一個溫柔賢惠的太太,一個孝順的女兒;你的叔嶽比勒羅和叫人心疼的安賽末是兩個真正的朋友;拉貢夫婦是兩個寬容的債主;所有這些好心腸的人會不斷的給你安慰,幫你背起十字架。

    你得答應我拿出殉道者的決心來應付患難,不能洩氣。

    ” 比勒羅等在客廳裡,神甫咳了一聲通知他進來。

     賽查安安靜靜的說道:“我完全聽天由命。

    遭到了不光彩的事,我隻應該想辦法洗刷。

    ” 可憐的花粉商的聲音,神色,使賽查麗納和教士都很詫異。

    其實是挺自然的。

    倒黴事兒揭穿了,肯定了,倒反好受;不比那翻來覆去的變化叫你忽而狂喜,忽而苦不堪言,把人折磨得厲害。

     “我做了二十二年的夢,今天醒過來,手裡仍舊拿着一根出門上路的棍子。

    ”他說着,又恢複了都蘭鄉下人的面目。

     比勒羅聽了這話,把侄婿擁抱了。

    賽查看見他女人,安賽末和賽萊斯丁都在場。

    賽萊斯丁手裡的文件,意義清楚得很。

    賽查态度安詳,瞧着這些人,他們的眼神都是凄涼的,可是友好的。

     “等一等,”他說着摘下勳章,交給陸羅神甫,“請你保存起來,等我能問心無愧的戴上身的時候再給我。

    ”又對夥計說,“賽萊斯丁,替我寫信辭掉副區長,稿子請神甫念,你照寫,日子填十四,寫好了叫拉蓋送到特·拉·皮耶第埃先生府上。

    ” 賽萊斯丁和陸羅神甫下樓去了。

    大約有一刻鐘工夫,賽查房裡寂靜無聲。

    家裡的人都想不到他會這樣剛強。

    賽萊斯丁和神甫回到樓上,賽查把辭職的信簽了字。

    比勒羅拿清冊交給他,可憐的家夥仍不免渾身緊張了一下。

     “上帝,可憐我吧!”他一邊說一邊簽了那可怕的文件,遞給賽萊斯丁。

     愁眉不展的安賽末忽然神色開朗的說道:“先生,太太,請你們答應我跟賽查麗納小姐的親事。

    ” 在場的人聽了,除開賽查,都冒出眼淚來。

    賽查站起身子,握着包比諾的手,聲音嘶嗄的說道:“孩子,你永遠不能娶一個破産人的女兒。

    ” 安賽末眼睛緊盯着皮羅多,說道:“先生,那麼倘若小姐也同意,你能不能當着你全家的面答應,在你複權的那一天允許我們結婚?” 屋子裡聲息全無。

    花粉商臉上疲倦的表情叫個個人看了感動。

     他終于說道:“好吧。

    ” 安賽末用一個沒法形容的姿勢去握賽查麗納的手;賽查麗納也伸出手來讓他親吻。

     他問賽查麗納:“你也同意麼?” 她回答說:“同意。

    ” “這樣我才算自己人,有權利來照顧這裡的事了。

    ”他說話的神氣很古怪。

     安賽末急急忙忙走出去,不願意讓自己的快樂和東家的痛苦成為對比。

    要說安賽末對這次破産覺得高興倒也未必,但愛情是多麼專橫多麼自私的東西!便是賽查麗納也有些情緒跟她的悲痛發生矛盾。

     比勒羅湊着賽查麗納的耳朵說:“趁此機會,咱們把所有的痛瘡都揭開了吧。

    ” 皮羅多太太的表情隻是痛苦而不是同意。

     比勒羅問賽查:“侄兒,你以後打算幹什麼?” “還不是做我的買賣?” 比勒羅說:“我的意思不是這樣。

    你應該把買賣結束,拿資産都分給債主,從此不在市場上露面。

    我以前常常想,碰到你這種情形我該怎麼辦?……做買賣是樣樣要預料到的。

    一個生意人不想到破産,好比一個将軍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