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關燈
盡管考瑪洛夫和普甯不屬于同一政治派系,這位愛國的藝術家還是從院方解雇普甯這一事件中看出是一種反俄姿态,于是便開始把那個站在年輕而結實(如今已經瘦削)的布勞倫吉和年輕而蓄小胡(如今已經剃掉)的哈根中間的繃着臉的拿破侖像抹掉,以便騰出地方畫普甯;于是就出現普甯和波爾院長午飯時相遇的場面——一個氣急敗壞、唾沫星子飛濺、操着亂七八糟的英語的普甯,用哆哆嗦嗦的食指指着牆上一個幽靈似的、帝俄時代的俄國農民的畫像初稿,大喊大叫地說如果他的臉出現在那件寬肥的短外套上面,他就到法院去控告學院;他那位聽衆,雙目完全失明而陷入困境的、沉穩的波爾院長,等着普甯的火氣慢慢消失後,向周圍的人籠統地問道:“剛才說話的那位外國紳士是咱們這兒的教員嗎?”哎呀,這場模仿的表演簡直妙不可言,格雯?考克瑞爾盡管一定聽見過多次,還是哈哈大笑,把他們家那條臉帶淚痕、長耳朵的西班牙種棕色老狗索巴克威奇都給笑毛了,直用鼻子聞我。

    我再重複一遍,這段表演妙透了,不過也太長了。

    到了午夜,大家的興緻才淡下來;我覺出自己一直讓臉上浮現的那種微笑開始發僵,嘴唇都有痙攣的迹象了。

    最後,整個事情叫人感到膩味透了,我都懷疑普甯的趣事是不是由于某種富于想象力的報複,已經在考克瑞爾身上形成緻命的着魔程度,使他這個嘲弄普甯的人反倒成了真正的嘲笑犧牲品。

     我們喝了大量的威士忌酒,午夜後,考克瑞爾突然做出一個決定,這種決定在某種醉醺醺的程度下看來是聰明而有趣的。

    他說他敢保證普甯這條老狐狸昨天根本就沒走,而是躲起來了。

    幹嗎不打個電話探聽一下呢?他就撥個電話,盡管對方電話鈴聲在想象中的遠方過道裡響着,催人來接而卻沒人答理,可是如果普甯當真已經走掉,把房子騰空了,這個沒毛病的電話也許就會被電話局掐斷線路了。

    我當時莫名其妙地想同我的老夥伴鐵莫菲?巴裡奇說幾句友好的話,所以過了片刻,我也試試想把電話打通。

    突然電話裡傳來卡嗒一聲響,有了回聲,一陣呼哧呼哧的喘氣聲,接着有一個僞裝得很差的聲音說:“他不在家,他已經走了,他早就走了。

    ”——剛一說完,對方就把電話挂斷;然而,那不是别人,而正是我的老朋友,就連學他說話學得最象的人也不會把“at”(在)這個字念得很重而發出德語“hat”那個詞的音,“home”(家)念得象法語裡的“homme”,“gone”(走)象“Goneril”眠的夜晚,那間屋子的門窗都關不嚴,我在床頭櫃上用一本經常帶在身邊的《福爾摩斯探案選集》墊起一盞台燈,就在微弱的燈光下校閱我帶來的清樣,即使這樣也沒能減輕我的失眠症。

    每隔兩分鐘左右,外面就有卡車通過一次,隆隆的響聲震得房子直晃搖;我時而打個盹兒,時而又喘口氣坐起來;街上的亮光透過薄窗簾映在鏡子上,照得我頭昏目眩,覺得眼前仿佛有一支行刑隊。

     我這個人面對一天緊張的工作,必得先喝三隻橙子擠出來的汁才成。

    所以,清晨七點半,我匆匆沖個澡,五分鐘之後就在那條無精打采的、長耳朵的索巴克威奇陪伴下走出大門。

     寒氣襲人,天空晴朗無雲。

    那條空蕩蕩的馬路朝南伸向一座灰藍色的小山,山上覆蓋着一塊塊白雪,清晰可見。

    我的右邊有一棵又高又秃的白楊樹,顔色象掃帚那樣的棕色,清晨的陽光把樹影照得挺長,跨過那條馬路,伸展到對面一所圓齒狀的、奶油色房子那兒,據考克瑞爾說,我那位前任者認為那是土耳其領事館,因為他看見有不少戴圓筒氈帽的人走進去過。

    我朝左拐,向北下坡,走過兩條街去一家我昨天夜裡注意到的飯館;可它還沒開張,我隻好折回來。

    我剛走兩步,馬路上就隆隆駛過一輛滿載啤酒的大卡車,後面緊跟着一輛淡藍色小轎車,從裡面伸出一條白狗的腦袋,它的後面又是一輛象前面那輛一樣大的卡車。

    那輛寒伧的小轎車上堆滿了箱籠,駕車人是普甯。

    我急忙大聲招呼,可他沒看見我;我隻希望前面一條街的紅燈把他滞留在那裡,自己快步上坡趕過去把他截住。

     我連忙超過後面那輛卡車,又瞥見了我的老朋友,他側面的臉色顯得緊張不安,頭戴一頂有耳扇的小帽,穿一件風衣;可是霎時間綠燈亮了,那條小白狗探頭朝索巴克威奇汪汪吠了幾聲,接着全都朝前湧去——第一輛卡車,普甯,第二輛卡車。

    我站在原地眼看三輛車在那所摩爾人①的住宅和那棵倫巴底②白楊樹之間的車道上漸漸遠去。

    随後,小轎車大膽地超越前面那輛卡車,終于自由自在,加足馬力沖上那條閃閃發亮的公路,人看得很清楚那條公路在模糊的晨霭下漸漸窄得象一條金線,遠方山巒起伏,景色秀麗,根本說不上那邊會出現什麼奇迹。

     考克瑞爾穿着棕色晨袍,腳登涼鞋,先讓那條長耳狗進屋,然後領我到廚房去吃一頓備有淡而無味的腰子和魚的英式早餐。

     “現在嘛,”他說,“我要講給你聽另外一段普甯的故事:他在克萊蒙納婦女俱樂部站起來演講,卻發現自己帶錯了講稿。

    ” ①摩爾人:近代歐洲人對非洲西北部地中海沿岸城市中的伊斯蘭教徒的泛稱。

     ②倫巴底:意大利北部一地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