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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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真是個錯覺。

    除了那些科研工作——林業部、公共建設部等等——在印度的英國官員并不怎麼需要特别的稱職能幹。

    他們當中很少有人能像英國地方小鎮的郵政局長那樣工作勤奮或機敏。

    真正的行政工作主要都是由土著下屬們完成的;而專制政府真正意義上的骨幹并非官員,而是軍隊。

    有了軍隊,官員與商人就可以相安無事,哪怕他們是傻瓜也無妨,而實際上,大多數人也确實是傻瓜。

    這是一個乏味而體面的民族,在二十五萬把刺刀後面堅守和捍衛着這份乏味。

     這真是一個令人窒息、使人愚昧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每句話、每個念頭都要受到監督。

    要是在英國,這種氣氛可是很難想象的。

    在英國,人人都很自由,我們在公開場合出賣靈魂,但可以在私底下、同朋友在一起的時候,将之贖買回來。

    然而倘若每個白人都是專制齒輪上的一顆嵌齒的話,即使友誼也很難存在。

    言論自由是無法想象的,其他的一切自由倒是容許,你可以自由地成為醉鬼、懶漢、懦夫、诽謗者、通奸人,但你就是不能自由地獨立思考。

    你對一切問題的看法,隻要這個問題還有點意義,都得受白人老爺準則的支配。

     最終,藏于你内心的叛逆情緒,會像一種神秘病症一樣毒害着你。

    你的整個人生,就是充滿謊言的一生。

    年複一年,你都坐在吉蔔林陰魂不散的那些小俱樂部裡,右邊是威士忌,左邊是《品昆》雜志,一邊聽着鮑吉爾上校大談其“該死的民族主義分子都該下油鍋”的理論,一邊趕緊表示贊同。

    你聽到自己的東方朋友被人喚作“油乎乎的小印度佬兒”,而你隻能服服帖帖地承認他們确實是油乎乎的小印度佬兒;你看到那些剛出校門的蠢貨用腳狠踹頭發花白的傭人。

    此時,你的内心燃起對本國同胞的怒火,巴不得來一場土著人起義,用血腥的手段推翻這個帝國。

    然而在這想法當中,卻并沒有什麼正直可敬之處,甚至還有些口是心非,因為從根本上講,就算印度帝國是專制政府,印度人被欺侮被剝削,那又關你什麼事?要說你關心此事,也隻是因為你的言論自由權被剝奪了。

    你本人其實就是專制統治的産物、是個白人老爺,被一套牢不可破的禁忌縛住了手腳,捆得比和尚或者野人還要緊。

     随着時光流逝,弗洛裡發覺自己在白人老爺的世界裡越來越陌生,每當他認真談論任何話題的時候,也越來越容易惹麻煩,于是他學會了内在的、隐秘的生活,活在書本裡,活在不可言傳的内心世界裡。

    就連他同醫生的交談,其實也是一種自言自語,因為醫生雖是個大好人,對他所講的話卻理解甚少。

    不過,真實的生活卻要隐秘地過,這可真叫人堕落啊。

    人應當順應生活的潮流,而非逆流生活。

    能當個打着嗝直說“再過四十年”的厚腦殼的白人老爺,也比沉默孤獨、自憐自艾地生活在隐秘枯燥的世界中好得多。

     弗洛裡從未回英國的家裡看看。

    原因嘛,他不做解釋,但其實心裡清楚得很。

    起初是由于意外而無法成行。

    首先是世界大戰,戰後則因為公司緊缺受過訓練的人手,導緻他們又有兩年不肯放他走。

    而後他終于出發了。

    他非常渴望回英國,盡管内心有點不敢面對,就好像一個沒有衣領、沒刮胡子的人不敢面對漂亮女孩兒一樣。

    當年離家的時候尚是個男孩子,前途光明、相貌英俊,盡管臉上有塊胎記;如今,僅僅過去十年,卻已面黃肌瘦、酗酒成性,無論在習慣上還是外表上俨然是個中年人了。

    可他依然渴望回英國。

    船在波濤洶湧的海上西行,像是一塊粗糙鍛打的銀子,後面刮着冬日的信風。

    由于吃得好,又聞到了海的氣味,弗洛裡體内稀薄的血液加快流動。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在緬甸那凝滞的空氣中,他幾乎将此事忘卻——那就是自己依然年輕,完全可以從頭再來。

    他将要在文明世界中過上一年,找到一個不在乎自己胎記的女孩兒——一個有修養的女孩兒,而不是什麼白人太太類型的——他會娶她,回緬甸再堅持個十年、十五年的。

    然後他們就退休——他的退休金也許能開到一萬兩千磅或者一萬五千磅。

    他們就在鄉下置購一處農舍,周遭全是朋友、書籍、他們的孩子、動物。

    他們将永遠擺脫那些瑣碎無聊的老爺做派。

    他會忘了緬甸,這個差點兒毀了自己的可怕國家。

     到達科倫坡以後,他發現一封電報正在等着他。

    公司裡有三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