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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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在吳波金開始上午工作的時候,木材商、也是維拉斯瓦米醫生的朋友,“波裡先生”正離家去往俱樂部。

     此人叫弗洛裡,三十五歲上下,中等個頭兒,身材還不賴。

    他那又黑又直的長頭發留在腦後,黑色的胡子剪得短短的,天生灰黃色的皮膚被太陽曬得變了色。

    由于既不胖也沒變秃頭,所以他看上去倒也并不顯老,可那張曬黑的臉總是很憔悴,臉頰瘦瘦的,眼窩深陷、兩眼無神。

    他今天早晨顯然沒有刮胡子,身上還是穿着往常的那件白襯衣、卡其布的斜紋短褲和一雙長襪,不過頭上戴的不是遮陽帽,而是寬邊氈帽,帽檐兒遮住了一隻眼睛。

    他手持一根系着皮鞭的竹棍,後面還有隻叫弗勞的黑色考克斯班尼犬跟着。

     然而所有這些描述仍屬次要。

    人們看見弗洛裡,首先注意到的,就是他左臉上那一塊醜陋的胎記,大緻呈月牙形,從眼睛一直拉到嘴角。

    從左側看上去,他的臉上一副受盡折磨、愁容不堪的樣子,仿佛胎記是一塊傷痕似的——這是由于它是暗青色的。

    對于自己面容上的缺陷,他心裡十分清楚,因此無論何時,但凡有人在的時候,他總是不時側轉身子,就是因為他極力想讓自己的胎記不被别人看到。

     弗洛裡的房子位于操場最高處,緊貼叢林邊緣。

    從房門向外望去,操場的地勢向下急劇傾斜,呈現一片枯焦的土黃色,五六間亮白色的平房散布其四周。

    所有這一切,都在灼熱的空氣中顫動。

    山下半截腰處的一片白牆裡有一處英國公墓,附近還有座錫頂的小教堂。

    再過去就是歐洲人俱樂部,當你看到俱樂部的時候——那是一座破舊的獨層木制建築——你就看到全城的真正中心了。

    在印度當時的英屬印度包括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和緬甸。

    ——譯者注的每座城鎮,歐洲人俱樂部都是其精神堡壘,是不列颠權力的真實所在,是土著官員和百萬富翁們徒然向往的極樂世界。

    就這一點而言,此地尤為如此,這是因為,凱奧克他達俱樂部引以為傲之處,就是在全緬甸所有的俱樂部當中,它幾乎是唯一一家從不接納東方人會員的。

    過了俱樂部,赭紅色的伊洛瓦底河奔騰不息,就像一塊塊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發光的鑽石。

    河的那邊是大片荒廢的稻田,一直延伸到天邊的一片黑色山脈。

     當地的城鎮以及法庭和監獄位于右方,大都隐藏在綠色的菩提樹叢中。

    佛塔的尖頂在樹叢上方高聳,就像一杆塗了金的尖細長矛。

    凱奧克他達是一座非常典型的北緬城鎮,從馬可波羅時代一直到1910年,之間就沒多大變化,要不是由于此地作為鐵路終點十分方便,恐怕還要在中世紀的迷夢中再睡上一百年。

    1910年,政府将之作為地區總署所在和重點發展的中心——具體表現就是一批法庭,養着一群肥頭大耳、貪婪成性的律師,還有一家醫院、一所學校,以及一座龐大而堅固的監獄,從直布羅陀到香港,英國人到處都建造了這樣的監獄。

    此地人口約有四千,包括兩百印度人、幾十個中國人和七個歐洲人。

    另外還有兩個歐亞混血兒弗朗西斯先生和塞缪爾先生,分别是一個美國浸信會教士和一個天主教教士的兒子。

    全城并無什麼奇特的人或事,隻有一個印度托缽僧,二十年來一直住在集市邊的一棵樹裡,每天早晨拿着一個籃子出來化緣。

     弗洛裡出門時打了個哈欠。

    前一天晚上他喝得半醉,而強烈的日光令他感到煩躁不已。

    “媽的,真他媽的!”他望着山下心裡想。

    由于身邊除了那條狗并沒有别人,于是他和着“神聖,神聖,神聖,啊,您至高無上”的調子唱起了“該死,該死,該死,啊,你可真該死”,同時一邊用手杖擺弄着幹枯的草,一邊踏着滾燙的路下了山。

    快到九點鐘了,太陽越來越毒。

    烈日當頭,灼曬持續不斷,就好似被一塊大的墊木擊打一樣。

    弗洛裡在俱樂部門口停下腳步,心中暗想是進去呢,還是接着往前走,去拜訪維拉斯瓦米醫生。

    這時候他想起來,今天是“英國郵件日”,報紙應該到了,于是便走了進去,繞過那張巨大的球網,網上面爬滿了藤蔓,其間還長着星形的紫色小花兒。

     路的兩旁有成片的英國花卉——草夾竹桃、飛燕草、蜀葵、矮牽牛,這些花尚未被陽光曬死,仍舊缤紛恣意地綻放着。

    矮牽牛格外的大,簡直像是樹。

    這兒沒有草坪,而是一片當地樹種的灌木叢——仿似大片血紅色花朵的鳳凰木,長着奶油色、無徑花朵的素馨花,紫色的九重葛,绯紅色的芙蓉,粉紅色的薔薇,膽汁綠的巴豆,還有羅望子那羽毛般的葉子。

    鮮明的色調在強光下甚是紮眼。

    一名近乎赤身裸體的園丁,正手持水罐行走于花叢中間,樣子活像某種吮吸甘露的大鳥。

     俱樂部的台階上站着一個黃棕色頭發的英國人,雙手插在短褲的褲兜裡,他長着硬硬的胡子、淺灰色的眼睛,且兩眼相隔甚遠,而小腿瘦得出奇。

    此人便是地區警長韋斯特菲爾德先生。

    他百無聊賴地踮起腳跟前後搖晃着,同時使勁地撅着上嘴唇,好讓胡子刺撓到自己的鼻子。

    他向一旁稍微歪了歪頭,算是打了招呼,而其講話方式也非常的簡略,軍人氣十足,隻要是能省略的詞他都給省掉了。

    他幾乎每說一句話都暗含一個玩笑,可是講話的口吻卻沉重而陰郁。

     “嗨,弗洛裡老弟。

    上午這天兒真他媽糟啊!” “恐怕每年的這個時候都這樣。

    ”弗洛裡答道。

    他稍微側了下身,好讓自己帶胎記的臉背向韋斯特菲爾德。

     “是啊,真他媽的。

    都這麼好幾個月了。

    去年直到六月份才有那麼點零星小雨。

    瞧這該死的天,連片雲彩都沒有,就跟他媽的一張又大又藍的搪瓷煎鍋似的。

    上帝!現在要是在皮卡迪利大街該有多好啊,是吧?” “英國報紙來了嗎?” “來了。

    《笨拙畫報》、《品昆》、《浪漫的巴黎人》。

    讀來叫人想家,對吧?趁着冰塊還沒化,我們進去喝兩杯吧。

    老萊克斯蒂恩正在裡面冒熱汗呢。

    已經快長痱子了。

    ” 他們進去後,韋斯特菲爾德用憂郁的口吻評論道,“帶路吧,麥克德夫。

    ”出自莎士比亞悲劇《麥克白》第五幕第七場,劇中原文為“Layon,Macduff”,但之後人們經常作“Leadon,Macduff”。

    ——譯者注往裡看,俱樂部是個柚木牆的地方,聞起來有股瀝青味兒,總共隻有四個房間,其中一間裡面有個可憐的“閱覽室”,有五百來本發了黴的小說,另外一間裡面有張破舊不堪的台球桌——可這張球桌也很少用它,因為一年中的大多數時間,成群結隊的飛蟲都會圍着燈嗡嗡作響,要麼就是爬滿了桌布。

    還有一間橋牌室和一間“休息室”,休息室隔着寬寬的陽台直望河流,不過到了這個時間,所有的陽台都要用綠色的竹簾遮住。

    休息室一點家的感覺都沒有,地闆上鋪着椰葉做的席子,還有幾張柳條桌椅,上面胡亂扔着些锃亮的帶插圖的報紙。

    至于裝飾,則是許多幅“波讓”繪畫,另有些布滿灰塵的黑鹿顱骨。

    吊扇懶懶地轉動着,把塵土抖到了溫熱的空氣中。

     屋裡有三個人。

    吊扇下面是個四十歲上下的人,面色紅潤、長相不錯,略微有些發福,他正四肢攤開地仰躺在桌子上,雙手捂着臉,痛苦地呻吟。

    此人是萊克斯蒂恩先生,一家木材公司的當地經理。

    他昨兒晚上喝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