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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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考慮過這個難題。

    我毫無把握地回答: "我也許會說事情太奇怪了,我試圖把它忘掉。

    " 他怯生生地提了一個問題: "您的記憶力怎麼樣?" 我明白,在一個不滿二十歲的小夥子眼裡,七十多歲的老頭和死人相差無幾。

    我回說: "看來容易忘事,不過該記住的還能記住。

    我在學盎格羅一撒克遜文,成績不是全班級最後一名。

    " 我們的談話時間太長,不像是夢境。

     我突然想出一個主意。

     "我馬上可以向你證明你不是和我一起做夢,"我對他說。

    "仔細聽這句詩,你從未見過,可是我背得出。

    " 我慢條斯理地念出那句著名的詩: 星球鱗片閃閃的軀體形成蜿蜒的宇宙之蛇。

     我覺察到他驚訝得幾乎在顫抖。

    我低聲重複了一遍,玩味着每個閃閃發亮的字。

     "确實如此,"他嗫嚅說。

    "我怎麼也寫不出那種詩句。

    " 詩的作者雨果把我們聯結起來。

     我回想起先前他曾熱切地重複沃爾特·惠特曼的一首短詩,惠特曼在其中回憶了他與人同享的、感到真正幸福的海灘上的一個夜晚。

     "如果惠特曼歌唱了那個夜晚,"我評論說,"是因為他有此向往,事實上卻沒有實現。

    假如我們看出一首詩表達了某種渴望,而不是叙述一件事實,那首詩就是成功之作。

    " 他朝我幹瞪眼。

     "您不了解,"他失聲喊道。

    "惠特曼不能說假話。

    " 半個世紀的年齡差異并不是平白無故的。

    我們兩人興趣各異,讀過的書又不相同,通過我們的談話,我明白我們不可能相互理解。

    我們不能不正視現實,因此對話相當困難。

    每一個人都是對方漫畫式的仿制品。

    情況很不正常,不能再持續下去了。

    說服和争論都是白費力氣,因為它不可避免的結局是我要成為我自己。

     我突然又記起柯爾律治的一個奇想。

    有人做夢去天國走了一遭,天國給了他一枝花作為證據。

    他醒來時,那枝花居然還在。

     我想出一個類似的辦法。

     "喂,你身邊有沒有錢?"我問他。

     "有,"他回答說。

    "我有二十法郎左右。

    今晚我要請西蒙·吉奇林斯基在鳄魚咖啡館聚聚。

    " "你對西蒙說,讓他在卡盧其行醫,救死扶傷……現在把你的錢币給我一枚。

    " 他掏出三枚銀币和幾個小錢币。

    他不明白我的用意,給了我一枚銀币。

     我遞給他一張美國紙币,那些紙币大小一律,面值卻有很大差别。

    他仔細察看。

     "不可能,"他嚷道。

    "鈔票上的年份是1974年。

    " (幾個月後,有人告訴我美元上不印年份。

    ) "這簡直是個奇迹,"他終于說。

    "奇迹使人恐懼。

    親眼看到死了四天的拉撒路複活的人也會吓呆的。

    " 我們一點沒有變,我想道。

    總是引用書上的典故。

     他撕碎鈔票,收起了那枚銀币。

     我決定把銀币扔到河裡。

    銀币扔進銀白色的河裡,畫出一道弧線,然後消失不見,本可以給我的故事增添一個鮮明的形象,但是命運不希望如此。

     我回說超自然的事情如果出現兩次就不吓人了。

    我提出第二天再見面,在兩個時代、兩個地點的同一條長椅上碰頭。

     他立即答應了,他沒有看表,卻說他已經耽誤了時間。

    我們兩人都沒有說真話,每人都知道對方在撒謊。

    我對他說有人要找我。

     "找你?"他問道。

     "不錯。

    等你到了我的年紀,你也會幾乎完全失明。

    你隻能看見黃顔色和明暗。

    你不必擔心。

    逐漸失明并不是悲慘的事情。

    那像是夏季天黑得很慢。

    " 我們沒有握手便告了别。

    第二天,我沒有去。

    另一個人也不會去。

     我對這次邂逅相遇思考了許多,誰也沒有告訴。

    我認為自己找到了答案。

    邂逅是确有其事,但是另一個人是在夢中和我談話,因此可能忘掉我;我是清醒時同他談話,因此回憶起這件事就使我煩惱。

     另一個人夢見了我,但是夢見得不真切。

    現在我明白他夢見了美元上不可能出現的年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