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可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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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園的房屋一直被洪水圍着,他到處看看,找到一部英文的《聖經》。

    在最後的幾面白頁上,古斯裡家族——那才是他們的真姓——記載了他們的家史。

    他們的原籍是英國因弗内斯,19世紀初葉來到美洲,無疑地做了雇工,同印第安人通了婚。

    一八七幾年後,家譜記錄中斷;那時他們已不會寫字了。

    再過了幾代,他們把英語忘得一幹二淨;埃斯比諾薩認識他們時,他們由于懂西班牙語才找到工作。

    他們沒有宗教信仰,但他們的血液裡仍殘留着加爾文教派固執的狂熱和潘帕草原的迷信。

    埃斯比諾薩把他的發現告訴了他們,他們似乎聽而不聞。

     他随便翻翻那本書,指頭翻到《馬可福音》開頭的地方。

    他決定飯後念給他們聽聽,一方面練練口譯,另一方面想看看他們是不是理解。

    使他吃驚的是,他們居然全神貫注地傾聽,默不作聲,表現出極大的興趣。

    也許封皮上的金字增添了他的權威。

    他們的血液裡就有宗教信仰,他想。

    他又想,從古至今人們老是重演兩件事:一條迷航的船在内海裡尋找向往的島嶼,一個神在各各他給釘上十字架。

    他記起拉莫斯·梅希西英語學校的演講課,站直了宣講《聖經》裡的寓言故事。

     古特雷一家為了不耽誤聽福音,匆匆吃完烤肉和沙丁魚。

     總管的女兒有頭羔羊,特别寵愛,還給它紮了一條天藍色的緞帶,一天給帶刺鐵絲網刮傷。

    他們想用蜘蛛網給羔羊止血;埃斯比諾薩用幾片藥就治好了。

    這件事引起他們的感激使他驚異不止。

    最初他對古特雷一家不很信任,把他帶來的兩百四十比索夾在一本書裡;如今主人不在,他代替了主人,吩咐他們做什麼事有點怯生生,但是他的命令立即照辦。

    他在房間裡和走廊轉悠時,古特雷一家仿佛迷途的羔羊似的老是跟着他。

    他朗讀《聖經》時,注意到他們把他掉在桌子上的食物碎屑小心翼翼地收集起來。

    一天下午,他們在背後談論他,言語不多,但滿懷敬意,被他偶然聽到。

    《馬可福音》念完後,他想在另外三部福音書中挑一部從頭朗讀;總管請求他重複已經念過的,以便加深理解。

    埃斯比諾薩覺得他們像是小孩似的,喜歡重複,不喜歡變化翻新。

    一晚,他夢見《聖經》裡的大洪水,這并不奇怪;他被建造諾亞方舟的錘擊聲吵醒,心想也許是雷聲。

    果然如此,本來已經減弱的雨勢又變本加厲,寒氣襲人。

    總管他們告訴他暴雨摧毀了工具棚的屋頂,等他們修好大梁之後再帶他去看。

    他已經不是外人了,他們待他畢恭畢敬,甚至寵他。

    他們自己誰都不愛喝咖啡,但總是替他準備一杯,還加了不少糖。

     暴風雨是星期二開始的。

    星期四晚上,門上輕輕的剝啄聲喚醒了他,出于猜疑,他老是鎖門的。

    他起來打開門:是那個姑娘。

    黑暗裡看不清,但從腳步聲上知道她光着腳,随後上了床時知道她是光着身子從後屋跑來的。

    她沒有擁抱他,一言不發;隻是挨着他躺在床上,篩糠似的哆嗦。

    她還是第一次同男人睡覺。

    她離去時沒有吻他;埃斯比諾薩心想,她連他的姓名都不知道。

    出于某種他不想了解的隐秘的理由,他暗暗發誓到了布宜諾斯艾利斯決不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第二天和前幾天一樣開始了,隻是姑娘的父親主動找埃斯比諾薩搭話,問他耶稣基督是不是為了拯救世人才讓人殺死的。

    埃斯比諾薩本來是不受宗教思想束縛的自由思想者,但覺得有責任為自己念給他們聽的福音辯護,回答說: "是的。

    為了拯救世人免堕地獄。

    " 古特雷接着又問: "地獄是什麼?" "地底下的場所,那裡靈魂不斷受到煎熬。

    " "給耶稣釘上釘子的人也能得救嗎?" "能,"埃斯比諾薩回說,對自己的神學知識并無把握。

     他擔心總管責問他昨夜同那姑娘幹的事。

    午飯後,他們請他再念最後幾章。

     埃斯比諾薩午睡了很久,但睡得很淺,不停的錘子聲和模糊的預感一再使他驚醒。

    傍晚時他起身到走廊上。

    他仿佛自言自語地大聲說: "水開始退了。

    要不了多久。

    " "要不了多久,"古特雷像回音似的學了一遍。

     三個人跟在他背後。

    他們在石砌地跪下,請求他祝福。

    接着,他們咒罵他,朝他吐唾沫,推推搡搡把他弄到後屋。

    姑娘直哭。

    埃斯比諾薩明白門外等待着他的是什麼。

    他們把門打開時,他看到了天空。

    一隻鳥叫了;他想:那是朱頂雀。

    工具棚頂不見了;他們拆下大梁,釘了一個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