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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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個這段時間裡,我真是很少見到德裡菲爾德。他的編輯工作占去了白天的大部分時間,而晚上他又要寫作。當然,每星期六下午他都在家接待客人,态度還是那麼親切,談吐風趣,總帶着點嘲諷的調子,他見到我好像很高興,總愉快地和我談上一會兒,談的都是無關緊要的事;他的主要注意力自然是在那些比我重要比我年紀大的客人身上。可是我有一種感覺,他似乎和周圍的人越來越疏遠了;他不再是當初我在黑馬廄鎮認識的那個樂呵呵的、頗為粗俗的夥伴。在德裡菲爾德和他取笑打趣的人之間似乎有一層無形的障礙,也許那隻是我日益增長的敏銳的感覺使我看出了這一點。他好像生活在自己的幻想中,因而日常生活在他的眼裡倒反而顯得有點兒模糊不清。人家時常請他在公衆宴會上講話。他參加了一個文學俱樂部。他開始認識寫作使他陷入的那個小圈子以外的很多人;那些喜歡把知名作家召集在自己身邊的上流婦女越來越頻繁地邀請他去吃午飯和喝茶。羅西也一樣受到邀請,但是她卻難得前去參加。她說她不愛參加宴會,再說她們實際上也并不要她前去,隻要特德前去。

    我覺得她對這種場合有些膽怯,感到格格不入。說不定那些女主人曾不止一次地在她面前流露出她們是多麼不樂意把她也邀請在内。她們邀請她隻是出于禮貌;等她去了以後,她們就把她扔在一邊,因為她們讨厭和她寒暄客套。

    就在這個時候,愛德華·德裡菲爾德發表了《人生的悲歡》。我沒有必要在此評論他的作品,再說近來這方面的評論已經很多,足以滿足普通讀者的需要。不過對于《人生的悲歡》我還是破例說一句,這本小說自然不是德裡菲爾德最有名的作品,也不是他最受歡迎的作品,但是在我看來,卻是他最有意思的作品。在英國小說多愁善感的情調中,這部作品反映的冷酷無情有一種新穎的特色。它别開生面,筆調辛辣,味道就像酸蘋果,雖然使你牙齒發酸,但是卻有一種奇妙的又苦又甜的味道,使你回味無窮。在德裡菲爾德所有的小說中,這是唯一我想寫的作品。書中描寫的那個孩子死去的場面悲慘而又令人心碎,但是卻一點也不顯得感傷或病态,還有孩子死後發生的那個奇怪的情節使任何讀者看完後都難以忘懷。

    也正是小說的這一部分在倒黴的德裡菲爾德頭上突然引起了一場風暴。作品發表後的頭幾天,得到的反應看上去似乎又會和他的其他那些小說一樣,也就是說會有幾篇内容充實的評論,總體上對作品表示贊揚,但也有所保留;銷路還可以,但是不會很大。羅西告訴我說德裡菲爾德希望憑這本書拿三百鎊,并正計劃在河邊上租一幢房子消夏。開始的兩三篇評論态度還不明朗;後來有一天在一份晨報上出現了對這部作品的猛烈攻擊,這篇文章占了整整一欄。德裡菲爾德的這部小說給說成是一部無端惹人厭惡的淫穢小說,而把這種書介紹給公衆的出版商也受到了嚴厲的指責。文章描繪了一幅幅令人痛心的畫面,認為這部小說必然會給英國青年一代帶來災難性的影響,并把它說成是對女性的侮辱。這位評論家反對這樣的作品落到年輕的男孩和天真的少女手中。其他報紙也跟着開始攻擊。那些更為愚蠢的評論家要求查禁該書,有的人竟然嚴肅地暗自思忖是不是該由檢察官合理地加以過問。到處都是一片譴責聲;即使偶爾有個勇敢的作家習慣了歐洲大陸小說的更為現實主義的風格,站出來說這是愛德華·德裡菲爾德最出色的作品,也不會有人理會。他的誠實的意見反倒會被認為是出于嘩衆取寵的卑鄙意圖。各個圖書館開始禁止出借這本小說,而出租圖書的鐵路書亭也拒絕置備這本書。

    所有這一切對愛德華·德裡菲爾德自然是很不愉快的,但是他豁達平靜地忍受着這種打擊,隻是聳聳肩膀。

    &ldquo他們說我的小說不真實,&rdquo他微笑着說。&ldquo讓他們見鬼去吧。那是完全真實的。&rdquo

    在這場磨難中,德裡菲爾德得到了他的朋友的忠實的支持。能否欣賞《人生的悲歡》成了判斷一個人有無敏銳的審美力的标志;誰對這部作品感到震驚,等于承認自己是個沒有文化修養的俗人。巴頓·特拉福德太太毫不猶疑地認為這是一本傑作,盡管她覺得眼下還不是在《評論季刊》上刊登巴頓的評論文章的時候,但是她對愛德華·德裡菲爾德前途的信心一點都不動搖。現在重讀這本當時引起如此強烈轟動的書感到奇怪(也很有教益);全書沒有一個詞會使最老實的人臉紅,也沒有一個片段會使今天的小說讀者感到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