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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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們最終發現埃爾·格列柯⑩的作品比提香的作品更富有吸引力,而莎士比亞的并不完美的成就也比拉辛的盡善盡美的作品更為動人。

    關于美的文章實在太多了,因此我也添上這麼一點議論。

    美是滿足人的審美本能的事物。

    可是哪些人才要得到這種滿足呢?隻有那些把飽食當作珍馐的傻瓜。

    我們應當面對現實:美有點兒令人生厭。

     評論家寫的那些關于愛德華·德裡菲爾德的文章當然都是欺人之談。

    其實他的最顯著的長處既不是給予他的作品活力的現實主義,也不是他的作品所具有的美,也不是他對水手的鮮明生動的刻畫,也不是他對含鹽的沼澤、暴風驟雨和平靜無風的天氣以及隐隐約約的小村莊的富有詩意的描寫,而是他的長壽。

    對老年人的尊敬是人類最應受到贊美的一種品格,而且我可以很有把握地說這種品格在我們國家要比無論哪個别的國家都更明顯突出。

    其他民族對于老年人的敬畏和熱愛往往都是理論上的,但我們對老年人的敬畏和熱愛卻是實實在在的。

    除了英國人,誰會把考芬園戲院?擠得滿滿的去聽一個上了歲數倒嗓子的primadonna?演唱呢?除了英國人,誰會花錢買票去看一個年老體弱、腳步都跨不大開的舞蹈演員跳舞呢?這些英國人還會在幕間休息的時候彼此贊歎地說:&ldquo天哪!你知道嗎,先生?他早就過了六十了。

    &rdquo不過與政治家和作家比起來,這些演員還隻是一些年輕小夥子。

    我常常覺得一個jeunepremier?非得性情随和不可,這樣他想到政治家和作家七十歲的時候還正處在聲名鼎盛的時期,而自己那時卻得結束演戲的生涯,心裡才不會感到憤懑不平。

    一個人如果在四十歲的時候就是一個政客,那麼等他到了七十歲的時候就會成為一個政治家。

    這個年齡的人去當職員、花匠或者治安法庭推事都嫌太老了,但卻正好适合來治理國家。

    其實這也不足為奇,你隻要想想一個人自幼年的時候起,老一輩的人就反複向他強調說年長的人總比年輕的人聰明,而等年輕人最終發現這種說法有多荒謬的時候,他們自己也已經老了,于是覺得把這種騙術進行下去對他們會有好處;再說,凡是在政界活動的人都會發現(如果從結果來看的話),統治國家其實并不需要多少智力。

    可是我始終摸不着頭腦,不知為什麼作家年紀越大就越應該受到尊崇。

    有一陣子,我想對那些二十年來沒有寫過一點重要作品的作家予以頌揚主要是因為年輕一代的作家不再擔心這樣的老作家來跟他們競争,覺得贊揚一下他們取得的成績并不會對自己造成什麼危害;何況,大家都知道,對一個自己并不畏懼的對手予以贊揚往往是阻礙你真正的競争對手成功的一個很好的辦法。

    不過這種想法未免把人的本性看得太差了,我無論如何不想被指責為一個可鄙的憤世嫉俗的人。

    後來我經過深思熟慮才得出結論,明白一個年齡超過普通人壽命的作家之所以會得到普遍的頌揚以慰餘生,是因為凡是聰明人過了三十歲就什麼書都不看了。

    這樣在他們年紀越來越大的時候,他們年輕時所看過的書就都顯示出光彩;随着歲月的流逝,他們就把越來越大的優點加到撰寫這些書的作者頭上。

    這個作家當然得繼續寫作,必須不斷出現在公衆眼前。

    他不應當認為自己隻要寫出一兩本傑作就夠了;他必須寫上四五十本沒有什麼特别重要性的作品作為那一兩本傑作的根基。

    這就需要時間。

    他的作品應該具有這樣一種效果,即如果他無法以他作品的魅力打動讀者,那也應當以其重量使讀者感到震驚。

     如果像我所想的那樣,長壽就是天才,那麼在我們這個時代,很少有人像愛德華·德裡菲爾德那樣引人注目地享受過這種榮耀。

    在他還是一個六十歲的年輕人的時候(有文化修養的人士對他抱有自己的看法,并不予以重視),他在文學界不過略有地位罷了;最優秀的評論家贊揚過他的作品,但是話都說得适可而止;年輕一點的人則愛拿他的作品開玩笑。

    大家都認為他是有才能的,不過誰都沒有想到他是英國文學的一大光榮。

    後來他慶祝自己七十歲的生辰;文學界這時起了一種惶恐不安的感覺,正如在東方的大海上航行,遠處出現台風威脅的時候水面掀起了波紋一樣;人們逐漸明白在我們中間這麼多年一直生活着一個偉大的小說家,而我們大家竟誰都沒有察覺。

    于是在各個圖書館裡,讀者突然争相借閱德裡菲爾德的作品,上百支筆在布盧姆斯伯裡、切爾西?以及其他文人墨客集中的地方紛紛忙碌起來,針對德裡菲爾德的小說寫了無數的評論、研究、随筆和著述。

    有的簡短扼要,親切感人;有的洋洋灑灑,氣勢奔放。

    這些文章一印再印,既有全集,也有選本,有的一先令三便士一本,有的五先令六便士一本,有的二十一先令一本。

    有的文章分析他的作品風格,有的文章研究他的哲學思想,有的文章剖析他的寫作技巧。

    等到愛德華·德裡菲爾德七十五歲的時候,人人都認為他有天才。

    到他八十歲的時候,他成了英國文學的泰鬥。

    一直到他去世,他都享有這個崇高的地位。

     現在我們環顧四周,悲傷地覺得無人可以接替他的位置。

    有那麼幾個七十多歲的人在座位上挺直身子開始注意,他們顯然覺得他們可以輕輕松松地填補這個空位。

    不過他們顯然都缺少一點什麼。

     雖然把這些回憶叙述出來花費了很長時間,但是它們在我腦海中閃過的時候卻隻是短暫的一瞬。

    這些回憶雜亂無章地出現在我的眼前,一會兒是一件什麼事情,一會兒又是早先一次談話中的片段;現在為了方便讀者,也由于我思路清晰,我把這些斷斷續續的回憶按照事情發生的先後順序寫了出來。

    有件事我覺得很奇怪,盡管發生的所有那一切時間已很久遠,但是我卻仍然能夠清晰地記得當時人們的樣子,甚至他們講話的要點,隻是記不大清他們當時所穿的衣服。

    我當然知道四十年前的人,特别是婦女穿的衣服和現在的式樣很不一樣。

    如果我還記得起一點他們的服飾,那也不是我當時生活中留下的印象,而是很久以後從圖片和照片中所看到的。

     我仍在這麼遐想的時候,忽然聽到門口有輛出租汽車停下來的聲音,接着門鈴響了,不久就聽到阿爾羅伊·基爾的深沉的嗓音在對我的管家說他是跟我約好的。

    他走進房來,身材高大,态度直率熱誠;他那旺盛的活力一下子就摧毀了我修築在消逝的往事上那脆弱的支架。

    他像一股三月裡的狂風,把那咄咄逼人、無法逃避的現實又帶到我的面前。

     &ldquo我正在問自己,&rdquo我說,&ldquo誰有可能接替愛德華·德裡菲爾德成為英國文學的泰鬥,你剛好進來回答我的問題。

    &rdquo 他快活地哈哈大笑,但是眼睛裡卻閃過一絲懷疑的神色。

     &ldquo我看沒有人能接替,&rdquo他說。

     &ldquo你自己呢?&rdquo &ldquo哦,老夥計,我還不到五十呢。

    還得再過二十五年。

    &rdquo他又笑起來,但是他的眼睛卻緊緊地盯着我的眼睛不放。

    &ldquo我總弄不清楚你什麼時候是在跟我打趣。

    &rdquo他突然垂下目光。

    &ldquo當然啰,一個人有時總不免要想想自己的未來。

    現在咱們這一行裡的頭面人物年紀都比我大十五到二十歲。

    他們不可能長生不老,等他們不在了,誰會成為新的頭面人物呢?當然有奧爾德斯;他比我年輕得多,不過他身體不夠健壯,而且我想他也不怎麼注意自己的身體。

    如果不出意外,我是說如果沒有某位天才突然出現,獨占鳌頭,我看不出再過二十或二十五年我不會獨步文壇。

    這隻不過是一個堅持不懈以及年紀比别人活得長的問題。

    &rdquo 羅伊那強壯的身體一下子坐到我的女房東的一把扶手椅中,我端給他一杯威士忌加蘇打。

     &ldquo不,我從來不在六點以前喝烈酒,&rdquo他說。

    他四下裡看了看。

    &ldquo這住處挺不錯。

    &rdquo &ldquo當然。

    你找我有什麼事?&rdquo &ldquo我想最好當面和你談一談德裡菲爾德太太的邀請這件事。

    在電話裡講不大清楚。

    事情是這樣的,我準備寫一本德裡菲爾德的傳記。

    &rdquo &ldquo哦!你那天為什麼不告訴我呢?&rdquo 我對羅伊忽然産生了好感,我很高興我沒有把他看錯,那天他請我吃飯,我就懷疑他并不光是為了喜歡和我做伴。

     &ldquo我還沒有完全拿定主意。

    德裡菲爾德太太很想要我寫,她準備盡力幫助我,把她所有的資料都給我。

    這些資料她收集了好多年。

    寫這樣一本書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當然我非得把它寫好不可。

    要是這件活兒完成得不錯,對我自然也很有好處。

    一個小說家如果不時寫點兒題材嚴肅的東西,人們對他就會尊敬得多。

    我的那幾本評論著作費了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