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與天使的摔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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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

    我點上燈,隻覺得有重要的問題需要考慮,之前的事卻已全然忘了。

    我點上燈,記憶漸漸降臨。

    我去看那幅畫,發現畫已不在牆上,也不在桌上。

    冥冥中,我惘然覺得自己已經把它燒掉了。

    我燒掉了手中的畫,然後吃下了畫的灰燼——難道那隻是一場夢? 一股強烈的不安感鞭策着我。

    我戴上帽子,走到屋外,穿過小巷,身不由己地在街道和廣場上狂奔,仿佛被飓風吹趕着,我站在皮斯托琉斯經常出沒的陰暗教堂外傾聽着,在一股莫名沖動中,我找啊找啊,卻不知道要找什麼。

    我走過妓院林立的城郊,那裡還亮着稀疏的燈光。

    我走到了更偏僻的地方,那裡隻有新蓋的屋子和磚堆,有些上面覆着一層灰白的雪。

    我像一個被莫名力量驅使着的夢遊者,在這片荒漠中遊蕩,此時,我想起了故鄉的某棟新樓——克羅默第一次找我算賬的地方。

    那晚,我看見眼前矗立着一棟類似的房子,黑色的門洞朝我大張着。

    它召喚我進去,我想躲開,在沙子和瓦礫中跌跌撞撞地走;那股迫力卻更強大,最終我隻得走進去。

     我踉踉跄跄地踏過木闆和磚塊,走進荒涼的房子中,裡面似乎彌漫着一股濕濕的冷意,和着石頭的味道。

    房裡堆着一堆沙子,除了灰白色的沙堆,一切都浸在黑暗中。

     突然,一個驚訝的聲音叫出了我的名字:“天啊,辛克萊,你怎麼會來這裡?” 身邊的黑暗中,一個人影站了起來,原來是個幽靈般的瘦小男孩,我走到近前才認出他來,原來是克瑙爾。

     “你怎麼到這裡來了?”他激動異常,“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我不懂他的意思。

     “我沒有找你。

    ”我迷迷糊糊地答道,嘴唇僵硬沉重,仿佛被凍住了,每吐出一個詞都倍感吃力。

     他愣愣地盯着我。

     “沒有找我?” “沒有。

    我是被某種力量帶來到這裡的。

    你呼喚我了嗎?你肯定呼喚我了。

    你在這裡做什麼?三更半夜的。

    ” 他用瘦瘦的胳膊抱住我,渾身顫抖。

     “是啊,三更半夜了。

    天應該快亮了。

    辛克萊,謝謝你沒有忘記我!能原諒我嗎?” “原諒你什麼?” “啊,我那天太混賬了!” 我這才記起之前的對話。

    那是四五天前的事情嗎?感覺似乎已經過了一世。

    然而這一刹那,我才頓然醒悟過來,不僅記起了之前的事,還明白了自己為何會來到這裡,明白了克瑙爾為何在這裡。

     “你打算自殺嗎,克瑙爾?” 他在寒意和恐懼中打着冷戰。

     “是的,我想自殺。

    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我想等到天亮。

    ” 我把他拉到屋外。

    灰蒙蒙的空中,地平線上亮起了黎明的第一簇光線,透着一絲難以言狀的冷意和乏味。

     我挽着他的胳膊走了片刻,然後聽見自己對他說:“現在你回家,不要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你走上了迷途,迷途!我們并不像你想的那樣,我們不是豬,是人。

    我們造出了神,和神摔角,而神賜福給我們。

    ” 我們默默走了一段路,然後分開。

    到家時,天已大亮。

     待在St.城的那段日子裡,最美好的莫過于和皮斯托琉斯坐在管風琴旁或壁爐前的經曆。

    我們一同讀了一篇關于阿布拉克薩斯的希臘文章,他還為我念了幾段吠陀[2]的譯文,教我念神聖的唵字真言。

    其實,啟發我内心的并不是這些求知之旅,而是其反面。

    令我欣慰的,是自己的内心正在前行,我越來越信任自己的夢境、思想和直覺,越來越了解内心中的力量。

     我和皮斯托琉斯極有默契。

    隻要我強烈地想他,他肯定會來找我或聯系我。

    他和德米安一樣,即使人不在跟前,我也可以問他問題。

    我隻需定定地想他,将問題化成強烈的思緒投向他,然後,問題中的精神力量就會轉化成答案,回到我心中。

    然而我呼喚的并非皮斯托琉斯本人,也不是德米安本人,而是我夢見、畫出的那個身影,是我心中那個似男似女的魔鬼。

    如今它不僅活在我的夢中和畫紙上,還長在我心中,成了我的願望和自我的提煉。

     自殺未遂的克瑙爾和我開始了一種特殊,甚至有些怪異的關系。

    自從那晚上天把我送到他面前之後,他就像奴隸或狗一樣跟着我,想加入我的生活。

    他經常帶着稀奇古怪的問題或願望來找我,有時要見幽靈,有時要學猶太秘法,我表示自己對此一無所知時,他卻不信。

    他認為我無所不能。

    奇怪的是,每次他帶着怪問題找我時,總是碰上我心中也恰有疑惑,而他那些荒誕不經的念頭總能恰巧給我啟發。

    我經常很煩他,毫不客氣地攆他走,但我心知:他也是上天派給我的人,我贈與他的,被他以雙倍回贈了我;他也是我的一位指路人,是我的一條路。

    他給我拿來了很多好書,他自己在其中尋找安慰,而那些書也教給了我很多,隻是當時并沒有意識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