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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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受不了這樣的目光。

    他們會緊張。

    如果你想從别人那裡得到什麼,就出其不意地死死盯住他們的眼睛,如果他此時還不緊張,那你就隻能放棄!這樣的人不會被你征服,絕對不會!但這樣的情況很少。

    我隻遇過一個讓我打退堂鼓的人。

    ” “誰?”我立刻問道。

     他望着我,眼睛眯了起來,這是他思索時的表情。

    然後他移開目光,沒有回答我,雖然好奇心頓起,我也沒法再重複這個問題。

     今天我相信,他當時說的那個人便是他的母親。

    在我的印象中,他們的關系非常密切,然而他卻很少提及母親,從來不曾帶我去他家。

    我甚至不知道他母親的模樣。

     有時,我也想模仿德米安,将意志集中在某件事上,希望實現某個目标。

    當時我有很多迫在眉睫的願望。

    然而我沒能成功。

    我不敢跟德米安談起這些事,也完全不能向德米安剖白自己的願望。

    他也沒有問過我。

     那段時間,我的宗教信仰開始有些動搖。

    由于德米安影響了我的思考,因此我對宗教的态度和一些同學不太一樣,他們是完全不信宗教的。

    其中有些同學甚至還宣揚說,信仰上帝是可笑可鄙的事情,三位一體以及瑪利亞的聖靈受孕故事簡直可笑,今天的人居然還兜售宗教,簡直是一種恥辱。

    我的想法卻完全不同。

    雖然我心中對宗教也有疑問,但在整個童年,我真切地經曆了虔誠的生活,我父母過的生活便是這樣,因此我知道,信教既不是可鄙也不是愚昧的事。

    相反,我對宗教依然抱着一種深切的敬畏感。

    然而德米安讓我養成了一種習慣,以更自由、更個人、更輕松、更有想像力的方式去看待和闡釋故事和教義,至少,我樂意也喜歡跟從他教給我的那些闡釋方法。

    當然某些看法對我而言還是太過怪異,比如該隐的故事。

    在一次堅信禮課程中,他提出的某個觀點甚至更大膽,讓我大驚失色。

    老師講到了哥耳哥達,《聖經》中救世主的受難和死亡的故事從很早就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幼年時,每逢耶稣受難節,父親會将這個故事念給我們聽,聽完後,我總是全身心沉浸在這個悲壯瑰麗、蒼白詭異卻又無比生動的世界中,沉浸在“客西馬尼園”和“各各他”中,一聽到巴赫的《馬太受難曲》,來自那個神秘世界的陰郁而強大的悲壯之光便淹沒了我,激起一絲神秘的戰栗感。

    直到今天,我依然認為,《神之時,乃為最吉》是一切詩性和藝術表達的完美結晶。

     那節課結束後,德米安若有所思地對我說:“辛克萊,這個我不太喜歡。

    你讀一遍這個故事,感覺一下它的味道,有點淡。

    就說那兩個和耶稣一起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強盜。

    三個十字架并列立在小山上,該是多麼壯麗的景象!幹嗎要用那種感傷的教化套路來講述這兩個低級強盜的故事呢!他是一個罪犯,天知道他犯下了什麼罪行,現在居然被感化,痛哭流涕地要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一隻腳踏進墳墓的人,後悔還有什麼用,你說呢?這又是一個典型的勸善故事;甜蜜虛僞,多愁善感,一心要勸人學好。

    如果是今天,讓你在兩個強盜中選擇一個做自己的朋友,或考慮自己會更信賴哪一個,你肯定不會選那個哭哭啼啼、洗心革面的家夥。

    你會選另一個,他才是個有骨氣有個性的人。

    他鄙視轉變,在他的境況下,這種轉變隻是僞善,他将自己的路走到了底,沒有在最後一刻背棄一直支持他的魔鬼。

    他是個硬角色,而《聖經》中的硬角色一般都會早早夭折。

    或許他也是該隐的後裔。

    你不覺得嗎?” 我驚異莫名。

    我一度以為自己非常熟悉耶稣受難的故事,現在卻發現,自己對這個故事的了解多麼平庸,多麼缺乏想像力。

    不過我還是認為德米安的觀點太激烈,幾乎推翻了我一直堅信的理念。

    不行,人不能質疑一切,不能質疑所有人,更不能質疑最神聖的神。

     像往常一樣,我還沒開口,他就已經察覺了我的不滿。

     “我知道,”他有些洩氣,“這是古老的故事。

    不要這麼認真!不過你聽我說,在這樣的細節上,我們能清楚看到這個宗教的缺陷。

    就是說,全能的神——締結舊約和新約的神——雖然無與倫比,卻并非那個他本欲傳達給世人的神。

    神是善道、高貴、慈愛、美好、高深、感性,不錯!然而這個世界上還有其他内容。

    可人們把其他這些都歸結為魔道。

    整個世界的另一半被隐瞞得密不透風。

    還有,他們一邊将上帝尊為萬物之父,一方面卻對性愛——生命的真正源泉——避而不談,甚至将其污蔑為妖魔外道。

    我并不反對世人敬拜耶和華上帝,一點都不反對。

    但我也認為,我們應該将一切都奉為神道,整個世界,而不是那個冠冕堂皇的僞世界!因此,我們除了走上帝之道,同時還得走魔鬼之道。

    我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對。

    或者,人可以創造出一個将魔鬼包容在内的上帝,在這樣的上帝面前,人們不會對世上最理所當然的事視若無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