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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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着用紙。

    我總把它分成小張,各式各樣的大小都分過了。

    我特别喜歡把它們做成小小的本子,自己用母親的針線裝訂。

    在這種小本上寫滿故事或詩句,就是我送給朋友、母親或姐姐的特殊禮物了。

     當我這麼看着、摸着這曆經六十年而完好無缺并且還保持着一點兒淡紅色的紙張時,已經褪色的許多事從記憶湧現而出:我的房間,我的書桌和椅子,還有那地闆和床前的地毯。

    而我那首不光彩的詩所有的不光彩之處也逐漸消失了,它不是詩,也不該當做詩來看,這是我少年時期的紀念品。

    我的少年時期既美妙,又艱難,我曾問題重重,反應激烈,當時寫詩對我雖也重要,但那是像遊戲在孩童生活中占主要地位那樣。

    如果說我當時極力模仿艾興多夫或蓋貝爾,寫出一些不像樣的詩,那麼,重要的不是寫出的詩,而是遊戲本身,模仿、投入、戴上一副成人的面具,且不是像随便哪個成人,而是一位特殊傑出的著名人物。

    如果說我作為少年人,套用了偉大或渺小的前人的東西,不但借用了他們的字句和韻律,還借用了他們的經曆和感情,那麼我當時所做的,就像小手抓着虛設的方向盤,在花園裡跑來跑去的孩子,他想像自己駕着馬力很大的汽車在奔跑而欣喜萬分。

    像孩童玩着開汽車的遊戲,詩人最初階段也想像自己進入艾興多夫的角色,用他的豎琴在彈奏。

    把這看做愚蠢的效颦甚或剽竊的人,是不知何為童真和遊戲,而隻知抱怨的批評者。

     重見自己草稿紙上的塗鴉,不僅帶來羞愧和教訓,也使我回憶起内心沖突相當激烈的一段日子,對此,我隻有高興。

    那是段充滿危機和不安的生命青春期,如果有個愛批判、愛牢騷的讀者看了我浪漫化的詩句就得出結論,就認為這玩着兒戲的少年缺乏自己的感情和經曆,那麼他就大錯特錯了。

    當時,年輕生命的浪潮正洶湧着,生命經曆了最遠的疏離和最深的消沉,瀕臨死亡的邊緣,我僅僅是詩歌愛好者,寫出的拙劣詩句沒有能力表達這種體驗,事實上,我更不敢面對它,不敢對它多加思索,這不足為怪。

    十年後我在《在輪下》描寫的正是這段日子的經曆,那是我對這段經曆的第一次召喚,其實我還沒有什麼把握,遠遠沒能真正懂得它、超越它。

    我想以吉本拉特這個人物和他的故事表達當年的危機,書裡另一個人物海爾納是他的朋友,性格和他相反。

    寫出來是為了從那段回憶中解脫。

    而我自己當時還不夠成熟,也沒有什麼優勢,于是就擺出一副批判和控訴的姿态,批判那些置吉本拉特于死地的力量,也就是當年幾乎置我于死地的那些力量:學校、神學、傳統、權威。

     我寫那本學童小說是個過早的嘗試,它也隻有部分是成功的,并且曾引起不少争論。

    所以,當它後來逐漸被人遺忘的時候&mdash&mdash多年以來,書店裡沒有它的蹤影&mdash&mdash我一點也不覺得可惜,反倒覺得這樣也好。

     但是,不管書寫得好不好,書裡終究蘊藏了一段受過煎熬的真實生活,而這種活生生的核心有時能夠在很久之後在完全不同的環境裡産生作用,從而把它的能量散發一些出來。

    我意外地經曆到了這一點。

    就在我少年的詩句回到我身邊後一星期的光景,我收到一位少年讀者寫的熱情洋溢的信,信是用德文寫的,德文不壞,信很令人感動,它使我得知,已經消失的施瓦本少年吉本拉特在日本重又成為一個少年的同伴,成了他的慰藉。

    我略去信裡一些恭維和過分熱情的話,把這封信抄錄下來: 我是東京的一個中學生。

     我讀的第一本您的小說是《在輪下》,我一年前讀了它。

    當時我非常嚴肅地思考着孤獨的問題,我像漢斯·吉本拉特一樣,心靈處于極端混亂之中。

    我從許多書中找出符合我當時心情的一本來讀,當我在那本小說中發現了您描寫的那位少年時,欣喜之情簡直無法形容。

    我想,沒有相同體驗的人,是無法理解您的。

     自從那時起我就一直讀您的作品。

    讀得越多我在書中找到自己的感覺就越深。

    現在我深信,最能理解我的人就在瑞士,他總是注視着我。

     請您保護我,也請珍重您自己的健康。

     在卡爾夫老房子裡學着艾興多夫寫詩的那段時間裡,我所經曆并經受住的東西,十年後在同一棟房子裡我嘗試客觀地把它寫出來,這東西并未消失。

    在經過半世紀之後,它被翻譯成日文,對一個生活在那裡的少年說話,在他陷入危機掙紮着走向自己的途中,它為他照亮了一小段路。

     (謝瑩瑩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