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娩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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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個人是在一九〇三年六月八日星期一将近早晨八點鐘在布魯塞爾來到世上的,父親是法國人,出身于法國北方一個古老的家族;母親是比利時人,她家幾個世紀以來都住在列日,後來又在埃諾定居。

    我家的老宅在路易絲街一九三号,這事就發生在那裡,對于父親和母親以及他們身旁的幾個人來說,所有的孩子都在那裡出生,但五十年來這所老屋已蕩然無存,被一座大廈吞噬掉了。

     我說明了幾個本身并無意義的小事,這些小事卻比我們每個人的曆史,甚至比曆史本身都有更深遠的影響。

    那些煩瑣複雜的事故和變化多端的時局多多少少決定了我們每個人的命運,面對這些我感到惶惑,就此打住不提。

    這個女孩已與基督教時代以及二十世紀歐洲的各個坐标尺度聯系在一起,這個在藍色搖籃裡哭泣的粉紅色肉團兒讓我不得不提出來一系列的問題,這些問題極其平凡,所以就更可怕,一個深知自己行當的文學家絕對不肯把這些問題說出來。

    這個孩子就是我,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懷疑。

    但我還總感覺到這并不是真實的,為了部分地克服對我自己身份的懷疑,我就像重新創造一個曆史人物一樣,不得不讓我挂靠上一些回憶的殘絲碎片,那都是二手材料或經過十多次輾轉反複得到的,從人們不經意地扔到紙簍裡的殘缺信件和筆記中采錄些信息,除此之外,我們還貪婪地想得到更多的東西。

    或者到市政府和公證處去查看正式的文件,那些行政和法律上的套話已消除了一切具有人情味的内容。

    我不是不知道,因為通過許多人物的回憶的重新诠釋後,這些事情大多子虛烏有或是暧昧不清,有如申請護照時在橫線上填寫的内容那麼呆闆,像家族中代代相傳的瑣事那麼無味,也像長了青苔的石頭和蒙上黃鏽的金屬那樣被我們心頭層層疊疊的積澱啃噬。

    這些大家熟知的事件留下的零星碎屑卻是那個孩子與我之間唯一有效的通道,也是唯一的浮标,支撐着我們倆在時間的大海中沉浮。

    在這裡我懷着好奇之心把這些片段補綴在一起,看看合起來是個什麼樣式:那就是一個人和相關幾個人的形象,是一個地方、一個地點,或者偶爾一閃即逝的沒有姓名的人、沒有形态的物。

     地點本身是随機的,就像我一生當中許多别的事情一樣;毫無疑問,深究之下整個人生也是如此。

    克夫婦剛在黑山的家宅裡度過了一個相當暗淡無光的夏天。

    那所房産坐落在佛蘭德法語區的一處小山丘上,這個地方自有它的秀麗之處,特别因為那時還未曾遭受兵燹的蹂躏,就更是美麗。

    他們又一次覺得這裡可以消除他們的無聊煩悶。

    克先生的前房夫人留下了一個兒子,他在這裡沒有給這次假期增加情趣。

    這個性情乖戾的十八歲男孩對他的繼母蠻橫無理,他的繼母倒是小心翼翼地努力讨他歡喜。

    隻在九月末他們才出了一次門到斯帕鎮小住了幾天。

    克先生愛好賭博,這裡有他能找到的最近的賭場,他可以盡情地玩幾局牌,不用讓費爾南德到奧斯坦德海濱去淋秋分時節的暴雨。

    冬天到來,一家人住到裡爾馬萊街的老宅去度過寒冬的前景并不比在黑山避暑時更為宜人。

     克先生的母親諾埃米讓人無法忍受,在所有女人當中她的兒子單單對她恨之入骨。

    五十一年以來,她掌管着這兩處房産。

    她是裡爾大法官的女兒,生就的富家小姐,因為家境殷實富裕才順利出嫁,而這家人還一直在抱怨大革命時損失了大量家财。

    她不許别人有一刻忘記如今的殷實富裕主要是靠她得來的。

    作為居孀的母親,她緊抓着錢袋口上的繩子,精打細算地供給她四十來歲的兒子日常用度。

    這個兒子借了許多債,快快活活地一文不名了,隻等着她壽終正寝。

    她特别喜歡用表示東西屬于她的字眼,不厭其煩地說:“把我的客廳門關上;去看看我的花匠是不是把我的小路上的沙子耙平了;看看我的挂鐘上幾點了。

    ”克先生和克太太喜歡美麗的風景和明媚的陽光,往往出門旅行來應付母親這種唠叨。

    但克太太懷了孕不能旅行,德國、瑞士、意大利、法國南部暫時都不能去。

    他們想找一個自己住的地方,不常請可怕的諾埃米來做客。

     另一方面,費爾南德也想念她的幾個姐姐,特别是她的大姐,德·卡·德·馬家的讓娜小姐。

    她生來就是個殘廢。

    既然結婚和入修道院都對她不合适,就自己在布魯塞爾選了一個很簡陋的住所安頓下來。

    費爾南德同樣或者也許更為熱切地懷戀她從前的德國裔女家庭教師,這人如今就和讓娜小姐住在一起,當她的伴當和家務總管。

    這是一個嚴肅的女人,穿着綴有煤精黑玉的上衣,但自有日耳曼人那種天真無邪和樂觀快活的脾氣。

    她仿佛給自幼喪母的費爾南德充當了母親。

    其實随後費爾南德姑娘很想掙脫這兩個人的影響。

    從某一方面來說,她是為了逃脫這個女性的、虔誠的,也有些平淡無味的環境才嫁給克先生的。

    而現在結婚兩年之後,她倒又覺得讓娜小姐和弗羅蘭小姐才體現了理性、道德、安穩和生活中的一種安靜溫馨。

    再說,她這樣的人,始終是在與德國文化有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