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藥的社會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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們一旦通過,X先生就聳起肩膀将詛咒的唾沫吐到柏油路上。

    因為詛咒更具有親密的感情。

    同年齡很不相合,X先生的西服一色黑哔叽,領帶是祖父在柏林買的,腳上是出客用的塗漆高幫皮鞋。

    一副确乎天才的腦袋,因為顱頂部異常凸起,戴帽子不合适。

    ——這且不說,周圍都充滿了星期天的氣氛!為了集合郊遊的隊伍,小學老師吹響了哨子。

    老師們從動物園大門内出出進進,他們為了将拖拖拉拉的學生一個個從園内拽出來,一直忙得不可開交。

    已經整好隊的一年級學生,又打亂隊形,緊并着雙腳從人行道向車道的淺溝裡跳下跳上,打打鬧鬧。

     他從昨天領到的工資中抽出一張嶄新的十元大鈔買了門票。

    售票員警惕地凝視着他那伸過來的纖細的白手,因為隻有投毒者才會有這般白皙的手。

    刹那間,一個念頭掠過售票員心頭:長着這樣的手的危險人物不應該放他入園,有沒有這樣的規定呢?最後,還是職業精神占了上風,她十分嚴肅地扔出一張票,就像投過來免罪符一般。

    除了孩子、父親、母親、戀人、新聞記者之外,其他人這種免罪符是不能随便授予的。

    ——于是,售票員不知不覺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

    禍根在她的破襪子上! X先生眼前展開一種奇異的别樣的世界。

    很久以來,我們的逸樂中早已消失了鳥和獸類的背景。

    捕到的猛獸憂憤的咆哮再也不會威脅戀人們的香睡了。

    母獅子的體臭,連同孔雀的開屏和夜莺的鳴啭,再也不能為情人們的幽會起到一點作用了。

    快樂的重要背景成為孩子們的專有物,他們抑或借此進一步體味快樂的意義吧。

    而且,在這所孩子們的“無憂宮”裡,盡管有着他們綠葉閃亮般的歡聲笑語、高亢而悲涼的水鳥的詠唱,以及野獸們時斷時續的呼喊,然而,奇妙的靜寂,令人想起積木宮殿中庭的靜寂,統治着一切。

    X先生站住了,好一陣子嗅着這種靜寂的馨香。

    此種靜寂不是含有某些衛生學方面的東西嗎?他把自己所喜歡的丸之内大廈和降臨N銀行的深夜,同非人的密度所占據的靜寂加以比較,這裡有着明顯的另一種特質,即不受存在不存在所左右的真正的光怪陸離的特質,不是嗎?這裡有着因不存在而被确定的人的沉默,如今可能成為他自身唯一能感受的某種意志的沉默,不是嗎?這是一種衛生學的靜寂,它把附着于不具實體的摸索的精神,從先驗而實在的、神聖的慈善醫院的病床上喚醒。

    ……他再次深深嗅了一下,朝各處瞧了瞧。

    遠方飄蕩而來的憂郁的野獸幽微的體臭,于掠過綠葉的微風之中,熏炙着一種宛如海潮般的腥味兒。

    這使他蓦然想起剛剛印制的鈔票的氣息。

    這不正是生活的馨香嗎? X先生擺出一副快活的姿勢,他由一隻鐵籠子走向另一隻鐵籠子,一次次緊貼着臉孔,仔細打量着鳥獸世界那些珍奇的高貴的面顔。

    他對那些調皮的小精靈翻着眼皮滴溜溜瞅着他的怪訝的眼神,再也不感到畏葸了。

     澳洲産的袋鼠。

    ——有袋目,栖息于澳大利亞、新幾内亞島以及附近島嶼,類似犬、貓,品種不一,母體腹部皆有袋囊。

    懷胎僅四十日,生下來即育于袋中——多麼富于禮節的營生! 白孔雀邁着閑雅的步履,駱駝用煙霧般的眼睛俯視着觀衆。

    莊嚴的老駱駝,猶如拔除羽毛再經煎焙的巨大雛鳥,在鐵檻裡走動,顯示着實體多麼緩慢的轉移啊!鸸鹋就像英國老處女。

     猿猴、天鵝同樣給X先生莫名的親切之感。

    因為沒有語言,因為其中沒有那種可悲的人心所缺失的歡笑,因為沒有互讓精神、交通規則以及那種黏黏糊糊的同時代人的意識,很明顯,X先生和動物們之間互相湧動的雄性式親近的感情,交相感應,眼下于此産生了一種明明白白的“社會意識”(不經過任何語言)。

    X先生對此深有感悟。

     然而,兩三日之後,他内心泛起一種冷酷無情的省察。

    不斷威脅這位可憐的夢想家的(實在可憐!),始終不是更加深刻的夢想,而是更加膚淺的夢想。

    銀行午休的時候,猝然瞥見旋轉門映出的自己尊容上出現的令人不快的頹相,他立即慌慌張張跑到廁所更明亮(而且更浮薄)的鏡子跟前。

    堪稱他的健康唯一例證的“生存的意志”、警示着他的健康的面頰上的肌肉,眼見着欲去又依依了。

    作為他活着依據的唯一的外表,即“活着的人”的英雄的表象,漸漸變得迷離恍惚了,不是嗎?這怎麼得了啊! 他對自己的病因精心細緻地進行一番會計清賬式的檢查。

    支出沒有粗陋,然而一部分收入裡,這位内省家引以自豪的X光射線找到了似有若無的病竈。

    什麼呀!原來是可怕的病魔的觀念在作怪。

     合上賬簿,他用鐵筆杆子搔着顱頂秀美的頭皮,然後兩手緊緊抱着頭,眼睛盯着大白天映在辦公桌上的電燈光,沉溺于憂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