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 (依據歐裡庇得斯的悲劇《美狄亞》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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襲。

     壽雄用手帕揩揩嘴唇,像個說話嗓門很大的少年,挺起了腰杆兒。

     “睡過了呀,我和恒子一起。

    ” 此時,繁子擡眼峻厲地望着壽雄,他從她的目光中感到一種東西訇然崩塌了。

    繁子在低聲啜泣,接着痛苦地反轉過身子,左手支撐着廊緣,紋絲不動。

    這種場合時光的推移,對于壽雄來說,宛若沉重的流冰相互碰撞,實在難以承受。

     “謝謝。

    聽了你的話,我又有了活下去的力量。

    這種力量今後将使我無所畏懼……” “說得對,你不好好生活下去就将一事無成,這正是我所希望于你的。

    ”——壽雄也不看繁子的臉,隻管滔滔不絕地說着這些刻薄的話語。

    繁子怔怔望着他,難道這些都是真心話?然而,壽雄似乎害怕保有使繁子獲得安慰的餘地,眼下處于這種慘淡的場景,他拼死維護自身的心靈不受傷害。

    “反正今晚要到菊池先生那裡痛痛快快鬧上一陣子的。

    我該走了,我們分别去他那裡吧。

    ” ——然而,兩點鐘前他出發的時候,繁子卻牽着在幼兒園吃罷便當回來的親雄的手,歡天喜地地送壽雄出門。

    艾格烏斯少校本來就是繁子的客人,但也應該由壽雄待在家裡迎接他。

    不過,壽雄馬上要去民間情報教育局,時間緊迫,隻好由繁子一人接待了。

     親雄按平時的習慣,由父親牽着手走到大門口。

     “阿親呀,幼兒園好玩嗎?” “比在家裡好玩多啦。

    ” 壽雄感到一種無形的敵意,他放開了孩子的手。

     五 一輛漂亮的棗紅色四六年款的奧茲莫比爾轎車,發出驟雨般的響聲,沿着石子路面駛來,此時正是午後三時整,陽光越發透明起來,物影也愈益甯靜了。

    艾格烏斯少校是美國籍愛爾蘭人,繁子的母親留學時代,經熟人介紹寄居在一位家風嚴謹的教授家庭裡,艾格烏斯是這家的兒子。

    當時七歲的艾格烏斯少校對于東方來的貴客十分親熱,繁子母親回日本時,她時常回憶那時候的情景,說“他抓住我的裙子不放,一邊流着糖果般大顆的眼淚”,她于心不忍,甚至打算放棄回國的念頭。

    據母親說,少年有一頭波浪形的鬈發,面色微黑,很像日本人。

    繁子的父親死後不久,這位少校突然來訪,繁子看到他的頭發,覺得母親說得一點不差。

    後來,她曾一度和丈夫受少校的邀請出席過茶會,聽說少校對日本茶道很感興趣,作為回禮,這次特地邀請到川崎家的茶室品茶,時間就定在今天。

    誰知下午來了電話,由于夫人患感冒不能來,改成少校一人單獨來訪。

     茶室位于庭院的一角,這是川崎源藏晚年拜入表千家,仿照京都表千家之總堂茶室“不審庵”建造的。

    這座隻有三鋪席大的褊狹的茶室,要接待身軀高大的艾格烏斯少校,很令人放心不下。

    少校慢慢從茶室特有的小門鑽進去,一時有些惶惑,不知那副壯實的身軀應該擺在何處。

    繁子再三勸請,少校這才好不容易坐下來,戴着金戒指的粗大的手指敲打着肥胖的小腿,說道: “糟糕的是,我的心理解茶道,但我的腿卻不理解我。

    ” “隻要心理解了,學習茶道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繁子的一口英語使人感到很乏味。

     但是,經過兩三次的交往,繁子明白了,艾格烏斯寬容大度的心懷十分符合茶道的精神。

    雖然是美國人,但少校的人格帶有凱爾特人溫潤的深沉和陰翳。

    夫人也是一位與之相配的優雅而娴靜的婦女,她的化妝不很惹眼,一副不願顯山露水的心态,每每透出一股柔情。

     放下茶勺,點茶儀式結束了。

    繁子一般在茶席上不大愛開口的,然而今天卻無拘無束地搶先暢談起來,她問起了夫人的健康。

     “妻子來日本之前身體很好,這次感冒可以說完全是個例外,即所謂‘二百十日’,”艾格烏斯言談潇灑,可是在窗外光線的映照下,他那圓睜的茶褐色的眸子卻閃現着幾分憂愁,“不過,妻子不能生孩子,倒是個遺憾。

    我之所以要帶她到日本來,是想換個地方,氣候變了,身體有了良好的變化,也不是絕對不能生孩子吧。

    ——首先,日本是著名的出生率最高的國家啊。

    ”他十分認真地說。

     “您是不是有些不大舒服?”——突然,他那溫和的茶褐色的眼睛盯着繁子,仿佛要把她整個包裹起來。

    那視線無限寬廣而又明亮,猶如陽光普照的原野。

     “您的臉色顯現着極大的悲哀。

    ” “艾格烏斯先生,請聽我說,”繁子用哭訴者特有的尖利的嗓音說,她的話有些吞吞吐吐,就像一個遊泳者的苦澀的調子,“沒有比我丈夫更不誠實的人了。

    ” “我不知您是什麼意思。

    能不能明确告訴我,您為何這樣悲傷?” “壽雄從未為我的事費過神,他隻知道侮辱我。

    ” “夫人,再明确些,再明确些。

    ” “壽雄另外有了情人,他把這座宅子賣給了那個女人的父親。

    ” “我不相信他會做出這種違反常理的事情。

    ” “請聽我說,丈夫以前是那樣愛我,如今卻這般嫌棄我。

    我已經走投無路了。

    假如,眼下我完成一樁孕育已久的心願,逃到貴國去,能否請求不要把我趕出你們的國家呢?” 隻有這位外國人能正确理解她的苦惱。

    他很清楚,這不是嫉妒,而是她本人為确立自己生存的意志的力量驅使她産生一種複仇的行為。

    ——不知是不是這個緣故,少校似乎朦胧地産生一種不祥的預感。

    他向左右微微搖晃着腦袋表示同情。

     不過,艾格烏斯少校一向認為,柏拉圖所謂“為希臘帶來最大福祉的那種‘亂心’”,隻不過是離奇的反論。

    按照他的信念,苦惱是催發人生結出更多豐碩果實的機緣,否則就應該是走人宗教的機緣。

     “哪個國家會把您趕出去呢?對于一個把您正确的意志看成邪惡的國家,我決不會在那裡保有國籍。

    不過,夫人,您的苦惱依然像季節變化。

    宛若酷烈的夏天,夏季的陽光保證了金秋的豐稔。

    而且,那一棵棵稻穗,隻想到唯獨自己承受烈日的炙烤,其實誰都一樣。

    在這樣的季節裡,一切都陷入不幸,您的苦惱隻不過是為赢得豐饒而遭遇不幸的一種形式罷了。

    ” “可是這苦惱是我的,并非是其他人的。

    ” “您不必把自己的苦惱看得那麼嚴重。

    ” “那就等于對我說:‘你不要再活下去了。

    ’” “夫人,”——艾格烏斯少校傾聽着遠方寂靜大街上的微微市聲。

    秋日的庭院,樹木靜靜擺動着枝葉,似乎終日飄溢着篝火餘燼的香氣。

    他指着院子說: “請看,秋天的太陽把所有的樹木打扮得多麼美麗!晴朗的天空,深含餘韻的蔚藍色裡,包蘊着将人的心情引向平穩與調和的力量。

    百鳥鳴啭,日本的群山紅葉初染。

    人的靈魂随處都在建造一種無形的樓閣,您沒聽見一陣陣木槌的響聲嗎? “下個星期天,妻子将邀請您去遊玩,她是最能給您安慰的人,對這點我毫不懷疑。

    ” 六 繁子感到毒花花的夕陽在自己的臉上留下清晰的輪廓,告訴她已經沉思好久了。

    她憑幾而坐将近一個小時了。

    她遙望窗外,晚霞猶如火中的孔雀,展開羽翼遮蔽着西邊的天空。

     當要決心殺人的時候,不管是誰總要思索一些時辰的。

    但這對于決心又能起到什麼作用呢?這就像自殺者,通過盡可能長久地等待,盡量運用近似無意識和偶然的方法,捕捉施行自殺的機會。

    繁子與此不同。

    她打算在完成“陷丈夫于痛苦”這一長久的謀劃之前,再次細細品味一下這一構想帶來的快樂。

     圭輔的臉上充滿善意,他噘起小嘴,拿起威士忌酒瓶贊不絕口。

    啊,多麼甘甜的美酒!他用一兩句話對不在場的繁子進行了紳士般的諷刺。

    諷刺是多麼美味的佐酒小菜,尤其是酒精成分很高的洋酒。

    ——他對普通人的苦惱具有淺薄的蔑視。

    如果是深刻的蔑視倒也好說,而是像西洋盤子一樣膚淺的蔑視。

    ——他像一個蹩腳的理發師。

    一旦被同夥兄弟的剃刀傷了臉,十天不忘;然而,自己傷了顧客的臉,五分鐘就忘了。

    ——他愛笑,隻是無意義的笑。

    他的笑完全缺乏惡意的内容。

    聽到他的笑聲,同聽到哭聲沒有太大差别。

    他固然不會發出真正的笑,卻能帶着平靜的表情生活着——這個人完全缺少作惡的悲憫的意欲(這本身就是作惡),要是能從地上消失該有多好!這種善意的滅亡,将給大地增加多少光明啊! “爸爸,我也要喝。

    ” “少喝些吧,壽雄君還是不能喝酒嗎?嫁到這種沒出息的人家裡,有損爸爸的名譽。

    ” 他像一位善解人意的父親,一邊頗有策略地說着笑話;一邊向恒子的酒杯裡倒酒,接着又給自己倒滿了酒。

    恒子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用纏繞在手指上的手帕輕輕拍拍胸脯,“啊,真難受!”她笑着嘀咕道。

     “你怎麼啦?”壽雄問。

    “胸疼。

    ”她回答。

    壽雄向她的胸脯伸過手去,恒子立即一本正經起來,伸手用力握住他的手指。

    她的手指彎了過去,不住發抖。

    她像兔子一樣目無表情地死死凝視着他。

    她露出牙齒,齒縫之間倏忽閃現一下舌頭。

    ——身子突然痛苦地扭動着翻倒了。

     她的身子從椅子滑落到地闆上,漸漸聽到她活着時巧加掩飾的本能的嗓音,隻聽見什麼“咯呀”、“噢呵”、“哦嘎”等聲音。

    乳房、面頰和胴體像貓兒一般在桌椅腿上摩擦,臉上塗滿慘白的白粉,與她十分相合。

    她的頭顱撞在地闆上,發出可怕的聲響。

    她的雪白的大腿像蜘蛛似的在地上亂爬亂動。

    大腿上滲出的汗珠,如惺忪的眼睛一般平靜。

     ——同她隔着一張桌子的她的父親,同樣在狂熱地又蹦又跳,他的呻吟和歡笑同樣毫無意義。

    一個“苦惱的人”所有不同場景的角色他都嘗受了,實在夠可憐的。

    他拼命眨巴着小狗似的眼睛,究竟看到了什麼呢?他連自己的苦惱也看不到了。

    他的嘴裡好容易吐出一大團善意的血塊來,随後入睡了。

    他終于明白了,如果不這樣就無法安眠。

     ——繁子曆曆如繪地想象着毒藥所能起到的效用。

    她不由忘記了“陷丈夫于痛苦”的原因和目的,對于她來說,這是生來就有的一種思考。

    因而,她很可能輕易抛棄自己,而這種自我抛棄具有和愛極其相似的構造,一切道德的顧慮都将在它面前崩潰。

    為了折磨丈夫,她将自己所有的喜悅(其中包括至今仍從丈夫那裡獲取的各種形式的喜悅)全都付諸犧牲,也絕不後悔。

    這好似一種道德的自律。

    為什麼呢?因為這種自律可以泰然自若地踐踏她的本來的欲求。

     不過,繁子這種随心所欲的生存方式,看樣子抑或是危險性最小的。

    所謂危險,不就是“幸福”的思考嗎?為這個世界帶來戰争,帶來惡劣的希望、虛假的明天、夜裡鳴叫的雞以及極為殘虐的侵略,這些都是“幸福”的思考。

    繁子對幸福不置一顧。

    這就意味着,她或許已經奉獻于另一高度的安甯秩序。

     繁子典當了自己殘留的一點兒幸福,打算購買一種确實的不幸。

    這不同于沒有紅利的幸福債券,而是一種實打實具有紅利的基礎牢固的股票。

    這種密切附着于生活本身的不幸,不像幸福一樣,它不是從生活中擺脫出來的幽靈,而是眼下繁子的生活最需要的東西。

    于是,“陷丈夫于痛苦”,成為她活下去的力量,正如艾格烏斯所說,這不是她正當的欲求和意志。

    假若繁子是個稍具内省力的女子,當她發現在自己心靈各處尋覓不到“折磨丈夫”的欲望時,她一定感到驚訝。

     ——繁子面對夕陽輝映的窗戶打開硯台盒。

    從入水口掉落的水滴承受着毒花花的光線,變成了血滴。

    然後,她攤開卷紙,憑借執拗的手指的力量,拿起芳香的中國墨,惡狠狠地研磨起來。

     七 橫井接手這項差事,臨出門時總要發幾句牢騷,逗得阿勝笑個不停。

    他身穿舊時武士的禮服,一開口就叫苦連天,實在令人發笑。

    一會兒說:“我決不會再發牢騷了。

    ”一會兒又鄭重地解釋道:“我本來就不打算發牢騷嘛。

    ”這就使得他的不滿更增添一層可愛的色彩。

     “是喝剩下的那瓶吧?地窖中的威士忌有的是,為何偏要帶這半瓶酒去呢?” 阿勝瞅着包裹在絲綢包袱皮裡的尊尼獲加酒瓶問道。

    橫井像小孩子一般遮遮掩掩。

     “——我不是死要面子,但幹這種差事也實在夠寒碜人的。

    對方一定會笑話,怎麼連用人都如此潦倒不堪。

    夫人這樣做,也許是故意讓單獨去菊池家赴宴的那個人丢臉吧?” “小姐不去嗎?” “她讓我帶封信去呢。

    ” “給我瞧瞧。

    ” 兩個老人臉靠着臉,一起閱讀繁子的信。

    
菊池先生: 今日承蒙光臨敝舍,招待甚為不周,且言語粗魯,十分失禮,敬請原諒。

    我因昨晚心緒不佳,徹夜難眠。

    故不由自主,多有冒犯。

    想必心情不快,耿耿于懷吧?雖屬一己之願,但求寬恕,今後若能繼續往來不辍,當深感榮幸。

     今晚盛宴本已期盼良久,鑒于今早如此失敬,如立即應約前往,則心情難以安住。

    且身體多有不适,故無法出席,萬望給予諒解。

    他日登門道歉,屆時還請恒子小姐多多指教。

    自此翹首以盼。

     今晚之盛筵,丈夫不再路過家中,他将徑直前往府上。

    上次所提到的尊尼獲加,忘記交給丈夫帶去,故将另派橫井專程送達,謹請受納。

     打開地窖,新進來的洋酒很多,本該立時呈送。

    無奈時間緊迫,且無暇開倉。

    鑒于上次已有吩咐,故将剩下的半瓶送去。

    日後拜訪當持新品前往。

    請勿見怪,敬希諒宥。

     代向恒子小姐問好。

     緻敬 菊池圭輔先生 川崎繁子十月某日
“小姐真可憐!從來沒有如此低三下四過。

    一個那麼心高氣傲的人,眼見着被徹底打垮了。

    ” “這可是白龍師所說的氣數已盡了呀。

    人一沉到了底兒,就會一下子變得開朗起來,夫人把信和酒交給我的時候,從來沒有那樣高興過。

    ” “要是回來晚了,碰到停電,那可就糟啦,快去快回吧。

    ” “又非得去擠電車不行嗎?我的這把老骨頭,一挨擠就會有人感到疼,怪可憐的呀!” 阿勝送走橫井,在門外站了一會兒。

    她回頭一看,火紅的夕陽将自己的身影映在拉門的玻璃上。

    她穿一身素淨的大島綢衣服伫立不動,漫天的晚霞劈頭蓋腦映射到她的身上。

     八 平時一過五點鐘,她就為肚子空空的親雄準備好晚飯,陪他坐在飯桌旁邊吃飯。

    唯獨今天晚上,母親沒吃一點東西,隻在一旁照料着。

    對于親雄來說,如此出奇的親切,使他感到寂寞難耐。

    其實,母親不吃東西陪着兒子,不僅限于今天一天,隻是今晚上這樣關懷備至,卻是頭一遭兒。

    做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