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 (依據歐裡庇得斯的悲劇《美狄亞》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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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項運動使她渾身不長一點兒贅肉,有着針魚般修長的身子和結實而又白嫩的肌膚。

    一天,壽雄送走客人從後門回來,偶爾看到恒子在自家球場同朋友一起打網球,他瞥見了她那短褲下面的大腿。

    她的球打飛了,正要到對面草叢中撿回來。

    壽雄一邊瞟着草叢裡閃動的白嫩的雙腿,一邊對恒子的朋友說道。

     “鞋帶松開啦。

    ” “哦,真的。

    ” 那位略顯肥胖、看來性格溫柔的姑娘,随即将球拍夾在胳肢窩裡,蹲下身子。

    當她站起來的時候,她誤以為從後門突然進來的壽雄是恒子的男友。

    “不好意思,”那姑娘行過禮又分别看看回來的恒子的臉和壽雄的臉,“很想喝點兒冷水,到哪兒去拿呢?” “我去端來吧。

    ” 壽雄間不容發,連忙去取水。

     他端着杯子回來時,兩個女子似乎早已談論起這位“滿洲歸來的人”了。

    恒子的朋友忍住笑,帶着認真的表情接過杯子,肥碩而可愛的手心兒不停揉搓着手帕。

    他把喝剩下的水遞給恒子,恒子沒有喝。

     壽雄代替她同恒子一起打網球,恒子似乎提不起勁來,隻是義務性地跑動着,然而,打過來的球很有力度,使他甚感驚訝。

    已經摸透她父親圭輔的脾氣的壽雄,征得圭輔的允許,将這兩個尚未踏進過舞廳大門的女子帶到舞廳來。

    不過,恒子依然很少開口。

    但在暝暝暮色中送她到門口,她卻微微噘起小嘴,弄不清是恨是媚,表現一副倔強的神情。

     “今天一整天,什麼事兒也沒發生。

    ” 她諷刺地說。

    這是得知繁子和他之間最初的交往經過的人嘴裡說出的風涼話。

    壽雄故作驚奇,回應道: “會有什麼事要發生嗎?那太遺憾啦。

    ” “您好不正經!我讨厭不正經的人。

    我真想奉勸繁子小姐一聲呢。

    ” “還是由我勸她好了。

    ” 壽雄有些迷醉了。

    兩人握手告别,恒子手上的涼意,在他手心裡似乎留下清冽的刺疼。

     ——最近幾周以來,圭輔所苦惱的所謂恒子的戀愛問題,正是她和壽雄經過這番交往而形成的關系。

    唯獨這一次,使得圭輔目瞪口呆,他切實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樂趣。

    圭輔認為,世上的父母在這種場合,無論采取何種手段都是愚蠢的。

     “我說你呀,”他用一副天生的親密的語調對壽雄說道,“這次制定的憲法,列有重婚罪這一條!” “真是對不起。

    ” 壽雄的眼裡閃耀着對圭輔不可動搖的信賴的光輝,這正讨得了圭輔的歡心。

    圭輔屬于那種時時提醒自己并不天真,而又格外具有人們特有的天真的人。

    實際上,他根本沒有想到會失去這位和他很投合的下級——徹頭徹尾把他看作“好人”的心腹。

    不僅如此,他還想進一步被看作“好人”呢。

     “如果你真心實意要追恒子,”圭輔不動聲色地說,“那就幹脆同繁子小姐分手,怎麼樣?” 壽雄突然覺察到這并非用諷刺口吻說出的話,實際上,他在這位未來的“老丈人”的面前,時常提起他對繁子很感頭疼,事實上已經不是夫妻之類的話。

    繁子兇暴的嫉妒,猶如母獅子的利爪,從在奉天的第一年起,就弄得他痛苦不堪。

     圭輔介入恒子的戀愛問題的起因,和恒子過去所經曆的全然不同。

    這回她是堂堂正正向父親求援的。

    一天晚上,就寝前父女兩個聽罷WVTR廣播,想聽的節目全部結束,關上開關,恒子急不可待地問父親,有沒有喜歡上别人家的夫人。

     “嘿嘿,”這位父親即便談起男女之間的事也從不膽怯,“要說喜歡嘛,從廣義上說不知有多少人呢,但嚴格地說隻有兩個人,這兩位夫人你也都認識。

    ” “我可是第一次啊。

    ” 恒子有些神經質地笑了。

    她的話也可以理解成頭一回聽父親說起這件事。

    圭輔更加顯現出困倦的神色。

     “爸爸不是有意瞞你,過去你沒問過,我也就沒說。

    ” “不是,我是說我自己。

    ” “哎,你搞同性戀啦?” “哪裡呀!” 她讓父親給自己倒一杯威士忌,喝了起來。

     “少喝點。

    ” 恒子愛撒嬌,隻要父親一喝酒,她也跟着喝個沒完。

    圭輔這樣阻止她,也是這位父親的口頭禅。

     “不過,那個人可是滴酒不沾呀!” “那個人,指誰呀?” 她帶着一副不太認真的表情,沒有回答父親的問話: “能待在滿洲,真是少見啊。

    ” “你是說繁子?” “真讨厭,爸爸。

    ” ——圭輔大緻弄明白了。

    女兒說出這些來,如果自己表現很驚奇,那是有失體面的。

    一切都應裝作早已知曉的神色。

    當然,這種态度隻能對一切事情預先加以諒解。

     “壽雄君好是好,不過也是有老婆孩子的。

    ” “所以我剛才不是說了嘛,那個人正要和繁子小姐分手呢,孩子我可以領養。

    ” “真是胡鬧。

    倒是挺有意思啊。

    ” 當夜他們談到很晚,圭輔也認為這次說的都是真心話。

    根據恒子和壽雄編織出來的無情而又自私的結論,這回由于菊池家将被接收,為支付财産稅遲早要脫手的川崎家的住宅,先要由圭輔從壽雄手中買過來,圭輔和恒子一旦住進去,壽雄就申請離婚,再由疼愛親生女兒的他将孩子領養回去。

    這樣一來,變得一身輕的繁子可以另尋再婚的對象,最好寄居到父親的故鄉去。

    圭輔本想說:“這一切能否順利進行,首先要看壽雄君是否像你所說的那樣厭棄繁子。

    ”但話到嘴邊又打住了。

    這個問題,無論如何考慮,都不應由圭輔提出來,他隻要感到有趣就行了。

    從現實上說,不管恒子他們的戀愛如何進行,最要緊的莫過于将川崎家的住宅弄到手。

    圭輔到底是圭輔,他雖然作如是想,但還是一直藏在心裡,連連幾周來都是心情郁悶地過日子,輪番将恒子和壽雄叫來,聽取他們真正的意圖。

    兩個人的說法固然有道理,但繁子這個無助的不幸的女子究竟會幹些什麼,圭輔和他們兩人一樣麻木不覺。

     “真正的愛情是強大的。

    ”這位大正時代受過教育、頗有幾分傷感的自由主義者,發出早已過時的感慨,“祝賀你們純潔無瑕的愛情的日子早一天到來。

    沒有愛情而過着結婚生活,這是最不道德的。

    我和世上大多數做父親的想法稍有不同,你們的問題由你們自己解決,我很佩服壽雄君的勇氣和能力。

    ” 壽雄深感驚訝,但恒子聽慣了父親如此風格的演說。

    圭輔清楚知道,壽雄的愛情裡含有幾成對未來的設想,但是沒有設想的愛情是最不可信賴的,所以他對這一點反而感到很放心。

    擺在眼前的房産問題,因為壽雄已經逼使繁子訂下法律條款,剩下的隻等說服繁子同意了。

    今晚将她邀來,四個人一起吃頓飯,圍着家中的餐桌,說說笑笑就把這個問題端出來解決掉。

    所以,今晚一定要請繁子出席。

     圭輔一走進客廳,就來到剛才經繁子整理過的菊花旁邊。

     “這是你插的嗎?真漂亮!表面上似乎漫不經心,但不論從哪個角度看,都顯得渾然一體。

    ” 其實,圭輔根本缺乏這番風流。

    他那看起來似乎具有西洋式風流的人生觀,是在打字機的響聲、悅耳地撕去支票的聲音、無數的名片以及精于折算的借據對照表中所涵養成功的。

    他用小狗一般天真的眼神觀察繁子,這個女子确實美麗!隻可惜,她對美的自信已經被一個男人徹底拔除了!可以說這個女人的美,已經變成一種無所憑依、缺乏外延的美了。

    她那青黑的眼圈兒,明顯地在哭訴自己滿心的苦惱!不知不覺,繁子養成了一種令人不快的習慣,她總是翻着白眼兒看待别人。

     “這可是相隔七年後看到的日本菊花啊。

    ” “可不……說得也是。

    ”——圭輔漫應着,繁子的不幸使他感到害怕。

    面對他人的不幸,他也仿佛受到了傳染。

    他欠起半個身子說道: “今晚請務必賞光。

    ” “好吧,到時我帶點兒酒去。

    我陪您到酒庫裡走走,看挑些什麼為好。

    怎麼樣?” 川崎源藏是有名的洋酒搜集專家,除了至親好友以外,從不對外公開。

    這就為傳聞更增添一層神秘的色彩。

     “好,那太感謝啦。

    這座酒庫的酒早在空襲前就倒騰光了,因為預先知道這一點,總會取出些來另外珍藏的。

    ”圭輔說到這裡,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

     “哎,對了。

    恭敬不如從命,其實也不是什麼非得開新瓶的宴會,上回我來拜訪時享用的尊尼獲加就很好。

    還剩下一半吧?” “嗯,還放在原處,家裡誰也沒有動一下。

    ” “啊,那太好啦!就請帶上那瓶吧。

    ” 這種索然無味的對話使得圭輔超過了應該回去的時間。

     汽車喇叭聲和一連串的怒罵使得他們兩個大吃一驚。

    就像上完一堂毫無生氣的課的小學生,圭輔立即跑到窗外觀望。

    隻見一群孩子翻動着黑乎乎的雙腳向門口奔逃。

    司機從停車處的車廂裡探出身子,抓住一個孩子髒污的胳膊,那孩子一邊掙紮一邊笑,司機也是一邊笑一邊望着主人。

     “怎麼啦?” 聽司機說,那些孩子趁着司機打盹的工夫,調皮地按響了喇叭,他逮住其中一個領頭的。

     “帶到這裡來。

    ” 遠遠看去,正在笑着的孩子臉色一下子呆住了。

     繁子也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圭輔連忙眼含微笑,走過來拿一塊餅幹,接着又回到窗邊。

     “瞧,”他指着站在一旁的繁子,“這位阿姨獎勵你們,表揚你們幫我叫醒了司機叔叔。

    ” 他靈機一動,也派給繁子一個角色。

    圭輔小心翼翼,免得弄髒新衣服的袖子,從窗台盡量伸展着胳膊,将餅幹丢到孩子手中。

    然而,那孩子一時領會不了大人們的潇灑,他隻是呆呆仰望着這位滿面春風的中年紳士。

    繁子為這一瞬間的悲憫暗自傷感起來。

     終于,這位孩子王又浮現出成年人一般的微笑,慌慌張張行了個禮,當場一點點咬起餅幹來了,抑或他認為隻有這樣才是合乎道理的做法。

    “惡作劇還讨了便宜”、“也分給叔叔一半吧”,司機也從旁逗引他。

    這時,躲進前院樹林裡偷看的孩子們,三三兩兩來到窗戶下邊,個個都髒兮兮的。

    他們慢慢圍攏過來,臉上都帶着可怖的僵硬的表情,往昔孩子那種自然流露的羞澀的微笑,再也看不到了。

    他們沉默不語,貓一般赤腳走過石子兒路面。

     他們臉上的那種莫名的悲戚,對于圭輔來說,他既弄不明白,也絲毫感覺不到。

    眼下的他,對這些談不上喜歡的髒污的一群客人,隻要博得他們的好感就行了。

    他立即大踏步去端來盛着餅幹的果盤。

     “來,伸出手,一人一塊。

    好髒的手啊!是腳是手,都看不清楚啦。

    洗幹淨再看,也許就是腳啦,”他對站在一旁的繁子送去一個可愛的笑容,“好了,沒有啦,對這位阿姨道聲謝謝,阿姨把好吃的點心都送給你們啦。

    ” 孩子們走了,圭輔心滿意足地坐了下來。

     “大凡孩子嘛,總是很可愛的。

    ” 撒謊,他肯定想說:“看,我這個人也有十分可愛之處呢。

    ”結果一時說走了嘴。

     ——這個小小的口誤不料激怒了繁子。

    如果這話所指的孩子們是繁子的孩子,還不至于使她如此生氣。

    這種場合,圭輔那種厚顔無恥、令人掃興的善舉,針對同她毫無關系的人群,為此,一瞬間這位男子就把自己毫無戒備的姿态,展現在她面前。

    這樣一來,繁子就更加清楚地看到了圭輔對她帶有無言的廣泛的輕蔑,于是原形畢露。

    而且,圭輔意外地聽到她反複說着怨恚的話語。

     “我可不認為他們可愛,即使回到國内也還是不得不看到這些孩子,真叫人掃興。

    本來我以為回到國内之後,能真正看到理想中的孩子們的啊!” 圭輔趕緊設法退避。

     “這都因為戰争影響太大的緣故。

    不過,孩子們總是對喜歡他們的人表露真正的童心,這倒是很奇妙的事。

    ” 這句話更加激怒了繁子。

     “什麼童心?是乞丐根性。

    淺薄的成年人,都痛痛快快地把孩子變成了乞丐。

    ” “你說的這個,也許有些道理,不過……” “成年人不管走到哪裡,隻喜歡看到有人拍手喝彩。

    孩子對此心領神會,為了讨好成年人,個個都學會了拍手喝彩。

    不是嗎?” “——這個……”圭輔一時恍惚了,“真愛鑽牛角尖兒啊!” 隔了老大一會兒,他才覺得繁子的話觸到了自己的痛處,就像負傷者過了一陣子才感到疼痛一樣。

     圭輔的一顆好心反而成了驢肝肺,他被感傷的悲戚徹底摧垮了。

    但他并不放松琢磨報複的手段。

     “我們進行了一場争論,我輸啦——我認輸!” 他的目光帶着令人同情的悲戚,這樣一來,繁子無疑也會心軟下來,從而覺得對不起他。

    在那之前,還是靜待時機,攻其不備更加有效。

    ——誰知,繁子卻繼續保持着無懈可擊的姿态,圭輔不由忘記了平時的耐心。

     “我說繁子小姐,一碰見你我就成了輕薄的人。

    不過,作為家庭成員,我自以為是個非常善解人意的父親。

    就拿女兒的戀愛來說,世上一般的父親所不能允許的事我都能原諒。

    因為我對女兒絕對信賴。

    例如……”——圭輔在椅子上有點坐不住了,“例如,這次壽雄君和女兒的出差地點是同一個地方,作為父親,我看得一清二楚;但是我既不責備女兒,也不責備你的丈夫。

    ”——他瞥了一眼繁子的臉色,似乎想檢驗一下自己這番話的效果。

     “要問為什麼,因為我對自己的女兒抱有絕對的信賴。

    ” “為什麼他們出差的地點……”她本想說些諷刺他的話,無奈聲音打顫,不成其諷刺了,“您怎麼知道您的女兒同我丈夫出差的地點一樣?作這種想象不覺得難為情嗎?” “因為我親眼看到恒子吩咐女傭向壽雄君的旅館發電報。

    ” “我不相信!” “——不過,什麼都不信那不是愛。

    懷疑丈夫的不忠其結果就等于懷疑自己的愛。

    然而,在這個世上,隻相信愛也僅僅是夢中的故事。

    如果做到互敬互愛那自當别論,假若有一方沒有嘗到愛……” 繁子靜靜垂着頭,看上去就像睡着了的人。

    ——于是奇怪的是,圭輔心中泛起一股沖動,他如今很想向這位自己任意傷害過的女人乞求憐憫。

     “我的心并非一生下來就這般冷酷無情,”——說着說着,這位孤獨的男人眼裡溢滿淚水,“以往,我的心曾感受到的憐憫,不止一次陷我于危境。

    ” 繁子站起身,兩隻手嚴嚴實實捂在臉上,走出了屋子。

    門又關上了,滿含着陰郁的長長的啜泣聲漸去漸遠。

     圭輔走到窗前,用瑩潤而清亮的嗓音高聲喊叫司機的名字。

     “我該回去啦!” ——接着,他站在午前窗外照射進來的明麗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