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王子與明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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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霧般襲來,比起現實,她相信在夢中是同王子确确實實待在一起,此種歡樂也許使得公主較之現實更加摯愛夢境,較之夢境更加摯愛死吧。

     戶外的聲音隻能聽到夜風卷起落葉的響動。

    唯有芬芳的莊嚴的黑暗,猶如音樂一般描畫着森羅萬象、無比瑩潤的情景。

     明公主胸前美麗的翠玉首飾,随着微微的鼻息忽明忽暗地閃動。

    輕王子雙手按劍,目不轉睛地看着高貴的公主掩蔽在黑發中的睡姿。

    他的眼裡再次閃耀着青春的光芒,他的面頰散射着光潔而俊美的紅潮。

     傾聽神谕的當天,王子的心聽到掠過草間的微風也好像聽到死的聲音。

    早晨的小鳥在為悼念昨日被射殺的友鳥之死而悲鳴。

    樹木為了思念被摧折的友樹,隻能簌簌飄下落葉。

     他将自己的前胸緊貼在明公主雪花般的胸脯上的時候,這一刹那最能體會到明公主在世猶如夢境。

    不管怎麼加以确認,不,越是想确認,越是覺得今宵燃燒戀愛之火的公主的“身子”似乎很難捉摸。

    ——盡管如此,一旦須臾不見,就像孩子般十分不安,所以兩人幾乎朝夕形影不離,逢到漫長的不眠之夜,總是在王子的浴池裡迎來黎明。

     敞開窗戶,西沉的殘月放射着奇異的瑩潤的清光,兩人映着月光,靜靜地浸在熱水裡,又像小孩一樣打鬧起來。

     玩累了,公主赤裸着身子倚在窗邊,透過一團團青色水霧的間隙,俯瞰山峽的暗夜。

    星空鮮烈,宛若白夜,剛剛沉落的月亮,在群山和天空之間抹上一道明麗的淡藍色。

    早晨到來之前即将消失的初冬的薄霜,看起來像美麗的黴斑覆蓋着草木。

    桧樹林經霜一番打扮(不,也許是星光的照耀吧),就像古代故事中出雲海岸倒插的十掬長劍。

    河水的聲音聽起來尤其近,夜間極為難得地聽到了小鳥的鳴叫。

     公主覺察乳房上蓄積着濕漉漉的露水。

    那微明的肌肉的表面,夜氣漸漸凝結着冰冷的露珠。

    要是放置不問,就會變成亮晶晶的霜柱,嚴嚴實實地覆蓋着公主的全身。

    就是這樣,明公主夢想一種快樂的恐怖。

     由夢想裡醒過來的公主,震顫着身子靠着窗邊站起來,浴池中的王子望着黑暗中赤裸的女體,他仿佛看到一個異樣巨大的幻象。

     兩人浸在熱水裡緊緊抱合在一起,兩人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松懈了,互相迷失了。

    王子順着水面上漂散的香發尋找公主。

     玩到最後,有時候,兩人嘴裡發出瘋狂的笑聲。

    于是,不由一驚,立即閉上了嘴。

    一屏住呼吸,那笑聲也自然變成淫蕩的笑聲,在空中回響。

     有時,疲憊不堪的王子和公主死一般共同躺在浴室的地闆上度過一些時候。

    ——就這樣,曙光漸漸一滴滴落入水中。

     石木從沉重的眼皮底下瞅着王子和公主。

    他的直系祖先不是神,他生來就是純粹的平民血統,由平民中被選拔出來。

    石木臣子心中燃燒着鮮明的民衆的幻想,正因為如此,他是“古代的人”。

    往昔,不斷賦予神聖的天皇和女帝的命運的來源不是蒼蒼蒸民又是什麼呢?石木一人肩負着千萬庶民的願望,正确地說,抑或是邪惡的願望。

    雄朝津間稚子宿祢天皇畏懼他,為此他才當上王子的侍臣吧。

     然而,一個長期侍奉宮廷的人,從常識上說也不會隻聽命于君主一人之言。

    先皇在明公主身上傾注了豐沛的愛情,這是草民夢寐以求的愛的具體體現。

    他們否認輕王子即位,也是出自這一記憶崩潰後的怨恨。

    先皇之愛在輕王子心裡呈現支離破碎的形态,隻有石木一人相信,正是由于這個緣故,才将自己的愛更加鮮明地傳授給了王子。

    先皇不是默默饒恕了王子嗎?草民不久也會看清楚的。

    他們希望美好的夢境能夠一直持續下去。

    遲開的花兒即便瘋狂地怒放,也比不過應時的鮮花能夠招徕人們沉靜的情愛,不過也許可以得到火一般熱烈的情愛。

     對于石木來說,自身的欲求和民衆的願望是水乳交融的,欲求亦即使命,使命亦即欲求,神于是在他的内外作為彼此親密相處、相安無事的兩個族群居住。

    他所相信的瑞兆的一斑,是他自己親手造就的。

    由此,他是使神自在生活的人,亦即“古代的人”。

     打從明公主來到伊餘溫泉,石木的信仰開始動搖了。

    輕王子體内容有怎樣的惡神?王子的耳朵,已經聽不見大和國土上仍在念叨王子的名字的千百女人和幾多男人的聲音。

    對于穴穗天皇的仇恨消退了,以王子之尊貴為證據的反叛之心也消失了,對于明公主分分秒秒都極為珍惜的愛戀,那是一種令心地正直的人目不忍視的瘋狂的愛啊!——看來,拒絕王子即位的草民不是很正當嗎?先皇的愛不是這樣的愛,那是天皇之愛。

    這是未曾見過的愛。

    這是包裹于君王式的無稽的驕矜内光芒耀眼、實際卻凡庸的情愛。

     石木哪裡知道,自打先皇駕崩以來,一片未知的國土在明公主心中不斷擴大,王子專心緻志為統治君父傳下來的這片無邊的國土而努力,他絲毫無暇離開這一領有之國。

     伊餘的冬天不見雪花就過去了。

    大和土地早春時節積下的薄雪消融之後,東國那種大雪紛飛的景象斷絕了,看不到了。

    王子幼年時代,早春時節,皇後将他抱在懷裡,觀看鵝毛大雪飛降的情景。

    來到伊餘之後,曾幾度夢見過下雪。

    為了祝賀王子誕生,新宮殿落成後,皇後站在大殿上眺望那座嶄新的槲木建築。

     “王子啊,下雪啦。

    今天不回你的宮殿了嗎?你就住在這兒吧。

    ”皇後站在庭院盡頭槲樹林對面,手指着王子的宮殿,親切地說道。

    那座宮殿首先從槲木開始被雪染白了,大屋頂的一半被抹消。

    院子裡的茶花布滿廣闊的葉叢,雪瑟瑟而降,凝聚着莊嚴的靜谧。

    ——王子眼睛潮潤了,問母後:“怎麼啦?王子的宮殿就那麼消失了嗎?”聽到他的問,母後高聲地笑起來,母後的笑聲像春天的太陽充滿明朗的青春氣息。

    在夢裡,這種青春的歡笑震動着王子的耳鼓,一點兒也未減弱。

     ……于是,夢境轉變成明麗的化雪的早晨。

    王子由乳母牽着手登上宮殿的後山。

    積雪層中,随處已經萌發了嫩綠的蕨菜。

    雪光映照着乳母木棉般白皙的臉孔,她說:“王子殿下,您知道人死是怎麼一回事嗎?我不久就要住到地下去了,王子将來長成英俊的青年我也看不到了。

    也不會為春天來了感到歡喜、冬天來了感到悲傷了。

    ”王子聽罷憤怒地睜開眼睛,他大聲叫道:“是誰使得善良無辜的乳母陷入不幸,我要用父王賜我的寶劍将他斬首!”此時,乳母不敢再說出“王子也會有相同的命運”這句話,隻好含糊應付一番,開始采起蕨菜來了。

    說來奇怪,夢境中王子清晰地記得老婦談到死時的表情,她滿臉含着秘密的喜悅迎接殺死自己的人。

    那是一張悲戚的臉,卻故意裝出一副王子無法理解的歡快的笑容。

    幼小的王子自那之後一直怨恨起乳母來了。

    而且在夢中,乳母的幻影始終親切而又懷戀地依偎在他的身旁。

     冬天,刮起凜冽的山風,王子和公主的愛情越來越像一碗難以下咽的苦菜汁。

    兩情相愛的沒日沒夜,為何還會給痛苦留下入侵的餘地?按照世俗習慣,對于相愛的人來說,如果感到愛情是一條鎖鍊,那麼不是愛情的終結又是什麼呢?但是,感到愛情是鎖鍊的兩個人,各自為所欲為的時候,那肯定就是愛情的終結了。

    當兩人滿懷想掙脫鎖鍊的共同感受,猶如被捕捉的一對野兔擦身而逃的時候,那才叫愛情的終結嗎?其實,對于輕王子和明公主來說,唯有這種痛苦,才是迎來光明的真愛的起始。

     以往,兩人憑借愛的力量順利跨越千難萬險,最後,擺在兩人面前的就是愛。

    隻有這愛才是無需跨越的嗎?如果可以跨越,那麼應該依靠什麼力量呢?有人對他們兩個說,就憑不斷促進他們前進的可怕的驕矜的力量。

     如今,王子和公主想起一切繁雜的愛的标志,感覺到稱作愛的行為的可怕。

    而且,短暫的别居就會使兩人一味想到死,隻要活着兩人就不能有片刻的分離。

    他們二人擁抱時,互相接觸冰冷的虛幻的胸膛,就會懷疑,究竟是什麼才能治愈兩人的痛苦呢?他們各自都覺得,越是相愛越是痛苦。

    王子和公主交頸而眠時,每每互相以淚洗面。

     可是,比起任何東西更能使他們得救的憎恨,似乎永遠都不會來到他們中間。

     “怎麼辦好呢?”一個暴風雨的夜晚,王子憂心忡忡地說,“夜間分别進入各自的夢境很可怖,直到天亮都沒合眼。

    稀少的夢不是兒時的夢,就是可怕的死亡之夢……兩人直到再次離别之前,這樣的狀況會一直持續下去吧? “今天早晨,石木睜着醜陋的眼睛對我面谏,你聽到了嗎?” “沒聽到。

    ”公主回答。

     “你猜石木他說什麼?公主。

    他說就算憑借腕力也要在出征時讓我離開你,事成之後再将你作為妃子接回來。

    ” “那麼說,王子,我們還要分開嗎?”——公主的話音裡掩飾不住喜悅,不知道内情的人聽了一定感到奇怪。

    這種喜滋滋的語調乍聽起來,隻會出自不誠實的女人之口。

    然而,王子心裡明白,公主充滿凄楚的喜悅的呼喊究竟意味着什麼。

    王子低下身子搖了搖頭。

     “不會的,石木不能把我們分開。

    石木是我的臣下——啊,父皇在世時曾經命令過他……不,那也是徒勞。

    因為我根本不會聽他的。

     “公主啊,我們離别期間那種安逸的日子早已不知躲到哪裡去了。

    我不再考慮如今的自己和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從大和國被流放之時,為何能同你那般容易離别呢?此後的幾個月沒有見到你,為何也能活得很愉快呢?” “您是問為什麼嗎?王子,那沒有什麼奇怪。

    那隻不過是同一種愛情的力量起着不同的作用罷了。

    ” 公主聰慧的眸子裡充溢着沉穩而娴靜的光輝。

     “當愛情還是一棵幼苗的時候,愛的力量幫助我們逃離苦惱;如今愛情已經長成大樹,它又轉而增強我們的苦惱。

    ” “愛情的大樹……你我之間……” 王子一邊自言自語,一邊不停地戰栗。

    因為今早黎明的夢中再次聽到的幼小王子的話,還有他要用父皇賜給的寶劍将那人斬首的言論,又在這個時候毫無關聯地在眼前複蘇了。

     這年的春天悄悄來到了,使人覺得到來的不是春天,而是死亡。

     寒冷的天氣屢屢卷土而來。

    為此,剛剛抽芽的嫩菜凍僵了,正在開放的梅花的蓓蕾枯萎了。

     冬天,從近鄰的城邑移居來的人增加了,河岸上挖掘了衆多的住房,一到夜裡,從王子的宮殿可以看到萬家燈火,仿佛這裡就是大和國的都城。

     有這麼一天。

     每年冬季宮殿的後山應該飛來的大鷹,今年冬天卻沒有飛來,這使邑人們感到奇怪。

    他們本以為驕傲、并用多種歌謠加以贊美的巨大的雄鷹,尾羽黑亮如漆,是世上無與倫比的尊貴的鳥類。

    大鷹搏擊的羽音使得整個竹林震顫,尖厲的嚎叫直上青雲,地上的野獸盡皆奔逃,山野一時變得寂悄無聲。

    石木聽到這件事便對邑人們說,大鷹或許懾于輕王子的威勢而沒有出現。

    盡管如此,該來的沒有來,這在邑人們心裡總是留下陰影,漸漸地,漸漸地,在他們之間培育了異樣的激情。

     春天腳步蹒跚地悄悄到來了。

    一天,邑人們終于從大海方向看到一隻大鷹,眼睛雪亮,高聳雙肩,展開兩翅,像翻卷的波濤,自高高的雲天飛翔而來。

    人們停下手裡的活計,個個跑出家門。

    于是,室内的石頭、粗金碎屑狼藉滿地,晝間的爐火白白燃燒。

     邑人們男女老少手拉手,披散着頭發,異口同聲地又叫又唱,沿着沙碛奔跑過來。

    新入伍的兵士停下磨刀的手,不知出了什麼事,擡頭望着天上。

    高寒的天空一派晴明,枯葉色的山巅,春雲如棉,緩緩飄流。

     鷹聲嘹唳,撞擊着人們的耳鼓。

    孩子們抓住母親的衣裾不放,老人拄杖而立,仰望天空。

    大鷹由高高的藍天閃耀着輝煌的羽翼,斜斜地飛旋下來。

    不久,邑人們驟然一驚,面色蒼白。

    原來這隻鷹同往年明顯不同。

     河畔上有一棵亭亭如蓋的松樹,大鷹站立在松樹梢頭,同往年的黑鷹迥乎相異,長着一身雪白的羽毛。

    邑人們驚呆了。

    雪鷹莊嚴地梳理着羽毛,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