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王子與明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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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把漸漸向這裡靠近。

    那些火把數度躲進斑駁的樹林,時隐時現,看上去猶如一股洪水奔騰而來。

    公主命令侍從熄滅火把,潛入森林暫避一時。

     明公主将前後經過叙說一番,請求饒恕侍從的性命。

    皇後接受妹妹的道歉和希求,她看到公主臉上似乎暗含一種決心,像冬日的陽光一樣亮一陣,暗一陣;暗一陣,亮一陣,好奇地問道: “你為何要在一個不見一點新月之色的暗夜,隻身一人前來這裡?為何身邊不帶護衛,萬一遇到山賊或惡神來襲,又該怎麼護佑自己,打敗敵人?” “如今能夠保護我打敗強敵的隻有一個人,他在浩瀚大洋的對岸。

    ” “輕王子一直沒有音信。

    ”——皇後伏下臉龐,陰郁猶如黝黑的羽翼爬上額頭。

     “您的話由我來傳達給他吧,不論說些什麼,我都不會洩露給别人。

    我也不會将這次旅行向任何人披露,直到我選定一條安全的航線,乘上航船為止。

    ” “哦,你要到輕王子那兒?……” “不要強留我吧,皇後姐姐。

    我于深更半夜谒陵,也是想瞞過人們前來向先皇告假。

    ” 公主欣然爽快地回答。

     這時,皇後似乎感到有人來襲,眼睛望着皇陵方向。

    夜風飒飒,掠過陵下的竹叢。

     可是,皇後眼中所見不光是這些。

     她感覺仿佛看到陵墓内部黯淡篝火毗連的中央,已故天皇橫卧着的身姿。

    天皇的長髯飄飄如雲,拖曳于亡骸之上,那亡骸如磐石一般浸漬在夜的波濤中。

    圍繞在四周的五堆篝火的烈焰裡,各自閃動着五張不同的面孔,那是護駕的殉死者們的精靈。

    最左邊的面孔緊閉雙眼,第二張面孔睜大鮮紅的眼睛,中央的面孔在火焰裡顯得十分蒼白,右邊兩張是女人的容顔。

     幻象消泯了。

    ——皇後有氣無力地命令侍臣們作好朝拜的準備。

     皇後強使妹妹陪伴她走進行宮。

    她已經知道神靈的雙手也阻擋不住明公主的長途之旅。

    既然公主的魂魄早已飛向彼地,誰又能阻止公主的身子即将追逐靈魂而去? 行官裡有着秋夜黎明時分死菊的薰香。

    原野上秋霧凄迷。

    皇後用手撫摸着公主的頭發,夜露涔涔,滿頭濕漉漉的青絲沉重地低垂下來,她感到指尖兒上傳來一股哀切的寒意。

    接着,皇後親手為公主仔細地梳理頭發。

    公主默默無言,不一會兒,她拿起鏡子,向布滿缥碧的微光的原野照去。

    公主出神地望着鏡面,她的眼神似乎什麼也沒有看見。

     皇後停住梳子,凝視着手中漂亮的黑發,這不正是自己滿心嫉妒的秀發嗎?不過,對于眼下的皇後來說,憎惡也罷,嫉妒也罷,已經沒有什麼用處了。

    天皇在世時,是那般一星一點地懷疑過他的愛,如今,對于死者的愛,反而越發濃烈起來。

    皇後想起幼年時代,和明公主一同住在坂田,她以有這位漂亮的妹子而感到自豪。

    不知為什麼,那小小的臉蛋兒仿佛含蘊着朝陽和煦的光輝,人們都一緻傾心于這位未成年的姑娘。

    ——她又蓦然想起少年時代的輕王子。

    王子經常箭在弦上時會突然想起别的事情,而白白讓獵物逃脫。

    王子為何那樣郁郁寡歡呢?有人诽謗說,郁郁寡歡是因為思戀女人的緣故;也有人說,不,王子在那種情況下,一定是親眼看到了喪神的姿影,靜靜擺動的樹葉、無風而飄下的落花、受到雷擊而燃燒的大樹……他從這些現象中看到了閃耀着的神的姿影。

     明公主感覺到皇後撫摸她的頭發時其心情既嚴冷又溫柔。

    她的溫柔甚至可以下令不願委身于她的愛的人立即去死。

    溫柔因嚴冷而廣大無邊。

    如今,皇後通過公主的身子愛着已故的天皇。

     分别之前,皇後和公主一直親切地交談着。

    自打天皇的使者來到坂田探訪公主之後,她們從未有過這樣的會晤。

    随着離别漸漸臨近,“時光”的火花愈益繁密、燦爛,姊妹二人的容顔在光影中似浮雕一般閃現。

    公主頭發的周圍群集着各色各樣回想的幻影,過去所有難忘的場景,都在這虛幻的雲朵裡時消時長,時隐時現。

     “皇後姐姐。

    ”明公主忍耐着鼓脹的情緒開口了。

     “這個世界初識愛就是初識人心中的不幸,不是嗎?忘掉自己的幸福,也就等于忘掉自己的不幸。

     “……可以說,陛下和皇後姐姐,以及王子和我,我們之間有一種東西相互貫通,我們每人都從這件東西上收獲了同樣大的歡樂和同樣大的悲傷。

    這種東西就像節令一般,藤花翻紫浪,夏季到來則零落滿地;秋天的胡枝子,又怎奈得夜夜寒霜。

    盡管有人說情緣易變,就像大和群山上的積雪,夏去冬來,雪融雪降,但觀望的人們看到的始終是一樣的白雪,以易變代替易變,接連不斷地繼續下去。

    ” “是嗎?妹妹呀,”皇後應道,她一生為着難以信賴的愛情所苦,而今卻隻能相信這種愛,“戀情中易變的不是愛,人們認為不是愛的那種不變的東西,才真正是愛啊,難道不是嗎?我如今心性安然地仰慕着先皇陛下,你再也看不到作為女人的另一個我了。

    一時對你抱有的憎惡和怨恨,對你的嫉妒,皆如夢一般地忘卻了。

    過往和未來、世世代代思慕你的我的一顆心,以及愛着我的先皇的聖恩,皆像永生不滅的桧樹高高聳立,萦繞其間的雲霧再也不認為是夢中之物了。

    春雪消融,原野上開滿夏天的白百合的時候,就會忘記冷徹肌膚的冰雪,同時泛起等同于百合一般銀白色的回憶。

    我的餘年殘生,将在歡悅的服喪中度過。

    陛下已經逝去,我和先皇的聖魂之間已經制造了一個死後相戀的替身。

    我要像死者愛慕你那樣地愛慕你,學會死者的愛,當我去世作為神來到你身邊的時候,以便能和你一樣,有着和你相應的無量的情愛。

    我為實現這一理想而身心交瘁。

    我為你日常觀覽的花草樹木澆水,将你親手撫摸過的東西放在身旁,終日聆聽溫婉的玉音,由此,生涯中難于治愈的悲傷也漸次淡薄下來。

     “你為陛下和王子所深深愛戀,卻為何還要說情緣易變呢?” “我和王子的愛情,交織着無常和常駐,就像光和影一樣。

    當身心陶醉于火熱的歡愛中的時候,假如兩個人裡一個死了,這歡愛就煙消雲散了,一想到這些我就十分害怕。

    您也許會規誡我們不必相信愛情,其實,我也曾經極力使自己不要相信愛情。

    可是,不管下多大的決心,愛情依然站立在我們的眼前。

    正因為我和王子的愛情不存在可信的基礎,反而使我們害怕發生變化而膽戰心驚。

     “皇後姐姐,愛情降臨我和王子之間而不離去的夜晚是無法忘記的。

    正因為如此,所以當分别到來、不肯和愛情一起離去的時候,也是易于忍受的。

    也許這之前每日每夜的分别已經司空見慣。

     “我們之間,總是存在着兩個媒人,那就是愛情和離别。

    這也可以看作是一個媒人的兩副面孔。

    因為分别的苦惱來自愛情,熬過苦惱也要靠愛情。

     “我于離别之後做了試驗,看一人能将兩人合在一起的痛苦承擔多少,然後再趕快回到王子身邊去。

    ” “共同的愛情,為何還要……”皇後不解地打斷明公主的話,“共同加以試驗?愛情本身不就是明證嗎?難道你們想毀掉愛情嗎?” “不論怎樣打算毀掉都是毀掉不了的,為此,我們隻能白白地受苦,愛情在我們之間萌芽,成長,枝葉繁茂,隐天蔽日,無限壯大。

    我們和那種隻守衛着庭院中雜草叢中的桔梗花的愛情不同,實際上也無法守衛,但也不能須臾離開。

    不論何種災禍,都無力使我們愛情的大樹枯萎;不論何種痛苦、悲歎和障礙,隻能拆散意志軟弱的戀人,而無法阻撓我們的愛情。

     “一旦砍伐又打旁邊抽出幼枝,這可怕的樹種是否播種于黃泉之邦?……正因為是這樣的愛情,這棵樹反而會把我們趕人死亡之淵,真是叫人擔驚受怕。

    ” “不要說不吉利的話嘛,至少在分别之前,對我講講你們年輕人的幸福故事,也好讓我高興高興。

    ” 話到這裡,皇後再也不像是一位高貴的女人了,她帶着一副輕佻的語氣繼續說下去。

     “輕王子見到你該是多麼開心啊!就連沒有理由待在王子身邊的我,也仿佛是附在你的魂兒上去見王子了。

    我覺得,你能去見他也就等于是我自己去見他……” 然而,這種輕浮的調子是眼淚的前奏,就像長尾雞拖着長尾巴,說着說着她就唏噓起來了。

     “請你轉告王子,”——皇後隻顧哭哭啼啼,她未曾感到自己說了些本不應該說的話,“你就說在孩子中,我從他們小時候最疼愛的一個就是他呀……比起穴穗王子,我是多麼熱切希望輕王子繼承皇位啊!” 公主用月光般沉靜的眼神,凝望着不幸的皇後歎息的姿影。

    她用手深情地撫摸着頸項上美麗的翠玉首飾,那是剛才皇後作為臨别紀念贈給她的。

    這時,秋蟬低聲吟唱,蜻蜓到處無聲地亂飛,可以看到深含悲憫的彩雲在飄移,可是蓦然間,不知從哪個角落,原野上卻漸漸暗淡下來了。

     第二部 當人們受到自在力量的誘惑,感到将命運掌握在手中的時候,命運卻順着陡峭的斜面急劇地滑落下去。

    逢到這種時候,明公主的先祖們隻是依靠神的護佑,别的什麼也不想。

    但是,輕王子和明公主所具有的不可理解的驕矜,和先祖們所具有的驕矜不一樣。

    當今這個時代,神對于愛和死的支配終于受到懷疑,年輕的王子和公主的心裡預示着不吉的莫大的驕矜。

    他們的願望全都屬于想入非非,他們的愛情既違反常情又不合法度。

    他們的愛宛若道路盡頭白浪奔湧的海峽橫在他們兩人面前。

    于是,他倆不向驚濤駭浪低頭,攜起手來渡過海峽到達彼岸。

    但是,在立下這一意志之前,他們首先陶醉于不可思議的無稽的奢望之中。

    這不叫意志。

    不知為何,兩人心中似乎都認為,他們有着足以拒絕神的力量,心兒早已飛到彼岸,兩人都覺得走在海上如履平地,可以很容易地到達彼岸。

    被摧毀前的酩酊,死一般悄悄降臨,迷惑着王子和公主。

    兩人時常覺得伸手可以觸及月亮,舒背能夠攬住飄曳的白雲。

    不,這莫如說是小事一樁。

    隻要齊心合力,嶄新的天日也會為了照射他們二人而發出耀眼的光芒,新的星辰就會像群鳥的眼睛挂上夜空,為了迎迓他們二人,曙光将伴随大海中漂蕩而出的海蜇般的新興之國,拖曳着明麗的銀白色的水浪,因仰慕他們而向此岸駛來。

    他們二人抑或是為了開拓新的白晝和新的黑夜而降臨此世的吧?王子和公主沉浸在莫名其妙的奢想之中,他們的身子總是随意飄流于浩蕩的秋氣之中。

    然而,再沒有比這種奢想更加不祥的了。

    為什麼呢?因為人雖然早已脫離神明之手,但謹慎而意志堅定的步伐尚未開始,受神囑托的靜谧的信仰,突然高揚着奇異的轟鳴和水花,朝他們頭上猛打過來。

     這一切在他們心裡都處于難以确定的狀态。

    兩人似乎還漠然覺得是相信神的。

     确實,明公主于航海途中看到了衆多的神。

    啟航時,一群群白鶴追逐明公主的小船而來。

    偶爾,小船被這些天外來客追上了,天空好一陣子閃耀着光亮的羽翅,回蕩着鳴叫的餘韻。

     小船在海港裡停泊兩夜。

     船客心裡焦急,但船行緩慢,同海面上一邊漂遊、一邊行走的水鳥無異。

    而且,小船周圍的海景每天都很優雅。

     濑戶内海的島嶼上隐栖着被忘卻名字的衆神。

    有個小島上的幼小的衆神,從松樹梢和莽草葉影中好奇地目送着公主的小船。

    ——小陽春天氣,大海和天空之間,白天裡也有一種夢幻般誘人的仙氣。

    在陸人眼裡看來,掠過那裡的帆影,通過那裡的船舶,仿佛高高離開水面滑行于天上一般。

    那種仙氣不斷地釀造出來,好似往昔那種男神和女神圍繞天柱站立的天上之氣。

    波間的馬尾藻被夏日火焰般透亮的海潮染得一片赭紅。

     明公主身子依在船舷上,同輕輕擦過船底、依依不舍奔湧而去的小小波濤一一訣别。

    這些波濤流向大和之邦,以及無數的禦殿、無數的皇陵之國,不,也流向明公主全部的以往。

    那碧波沖洗的海岸是明公主眷戀不舍的海岸,她再也無法回到那裡去了吧?那海岸被重重島嶼和重重雲霧阻斷,再也看不到了。

    何時能以一身無比豔麗的盛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