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瓦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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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地方莫過于涅瓦大街了,至少在彼得堡是如此;對于彼得堡來說,涅瓦大街就代表了一切。

    這條街道流光溢彩&mdash&mdash真是咱們的首都之花!我知道,住在彼得堡的平民百姓和達官貴人,無論是誰都是甯肯要涅瓦大街,而不稀罕人世上的金銀财寶。

    不僅年方二十五歲,蓄有漂亮的唇髭和身着精心縫制的禮服的年輕人為它所傾倒,即便是滿腮蒼髯、腦袋光如銀盤的老年人也對它情有獨鐘。

    而淑女們呢!啊,淑女們對涅瓦大街就更是青睐有加了。

    又有誰不鐘愛這條大街呢?隻要一踏上涅瓦大街,一種遊樂氣氛便撲面而來。

    即便是你有要緊的事情要辦,然而,一踏上大街,準會把一切事情都忘得一幹二淨。

    這是唯一的清閑去處,人們到這裡來并非為生活需求所迫,亦非為實惠和淹沒彼得堡全城的買賣利欲所驅使。

    在涅瓦大街上遇到的人,似乎不像海洋街、豌豆街、鑄鐵街、平民街和其他别的街上的人那麼自私自利,在那些地方,貪欲、自私、勢利分明擺在那些步行的和坐在各式馬車裡疾馳如飛的人們的臉上。

    涅瓦大街是彼得堡的交通要沖。

    住在彼得堡區或者維堡區的人,如果好幾年沒有拜訪過住在沙灘地或莫斯科關卡①附近的朋友,那麼他盡可以相信,一定會在涅瓦大街上彼此碰面的。

    無論是官員職名錄②,還是問訊處提供的信息,都不如涅瓦大街那樣準确無誤。

    涅瓦大街可真是無所不能!它是缺乏遊樂的彼得堡的唯一消遣之地。

    人行道打掃得幹幹淨淨,天哪,那上面留下了多少腳迹啊!一個退伍的老兵,穿着又笨重又肮髒的皮靴,踩在花崗石的路面上仿佛要咔嚓欲裂;一位少婦足登小巧玲珑、輕捷如煙的女鞋,就像向日葵跟着太陽轉似的,不停地轉動着小腦袋去看那五光十色的商店的櫥窗;一個滿懷升遷希望的準尉挎着铿锵作響的軍刀,在地面上劃出一道深深的痕迹&mdash&mdash他們都遷怒于這條大街,蹬着或重或輕的腿勁兒。

    一天之内,在這條街上發生着多少神速的光怪陸離的變幻!一晝夜之間,它又經曆着多少世事的變遷!我們從一大清早說起吧,這時,彼得堡全城飄溢着熱烘烘的、剛烤好的面包的香味,衣衫褴褛的老太婆們蜂擁着奔向教堂和懷有恻隐之心的過往行人。

    這時的涅瓦大街還是空蕩蕩的:身體壯實的店老闆和夥計們穿着荷蘭襯衫還在夢鄉裡,要不,正用肥皂擦洗自己高貴的臉頰和喝着咖啡;乞丐們聚集在糖果點心店門前,等候着那個酒童出來,昨天他端着可可飲料就像蒼蠅一樣滿屋子來回亂跑,如今睡眼惺忪,手持掃帚,沒系領帶,把那些又幹又硬的餡餅和殘羹剩飯扔給他們。

    要辦事的人們慢慢騰騰地滿街走着:有時,一些趕着去上工的俄羅斯莊稼人橫過大街,他們足登着沾滿石灰的長統靴子,即便是走到以清澈聞名的葉卡捷琳娜水渠旁,也無法把它們擦洗幹淨。

    在這個時刻,淑女們是不便于出門的,因為俄羅斯人喜歡罵罵咧咧,說些連戲園子裡也聽不到的粗野話。

    有時,一個睡意未消的官員夾着公文包彳亍而行,因為他到官廳去必須路過涅瓦大街。

    可以肯定地說,在這個時辰,也就是12點鐘以前,任何人都不把涅瓦大街看作是目的,而僅僅當成是手段:它漸漸地變得熙熙攘攘,人們各有各的事情,各有各的操心事,各有各的煩惱,然而卻無心去想到這條街道。

    俄羅斯莊稼人念叨的是十戈比銀币或者七個半戈比銅币的事兒,老頭子和老太婆揮動着兩隻胳膊,要不就在自言自語,有時還做出令人驚奇的手勢,可是沒有人聽他們說些什麼,也沒有人嘲笑他們,除非遇上一群身着花粗布罩衫,手捧空酒瓶或者做好的鞋子,沿街一溜煙地飛跑的孩子們。

    在這個時刻,無論你穿着什麼衣服,即便是不戴禮帽,而在頭上扣着一頂便帽,或者是衣領高高地伸出領帶外面,&mdash&mdash那麼,誰也不會留心在意的。

     -------- ①彼得堡區、維堡區、沙灘地、莫斯科關卡等均為彼得堡各處的地名。

     ②舊俄每年編印一次的高級官員職名地址。

     到了12點鐘,來自不同國籍的家庭教師帶領着身穿細亞麻布高領服裝的孩子們,蜂擁着來到涅瓦大街。

    英國的瓊斯們和法國的柯克們①挽着自己必須像親如父母一般照拂的孩子們的胳膊,緩步而行,十分莊重地向他們講解,商店門口挂的招牌是為了讓人們知道店裡出售什麼貨物用的。

    家庭女教師們&mdash&mdash面容蒼白的英國小姐和臉色紅潤的斯拉夫女郎&mdash&mdash高傲地走在那些活潑、頑皮的女孩子的身後,吩咐她們要挺胸擡肩,立正身子;總之一句話,在這個時刻,涅瓦大街上一片諄諄教誨之聲。

    然而,接近午後兩點鐘時,家庭教師、學校教員和孩子們便越來越少了:他們終于被溫情脈脈的父親們所取代&mdash&mdash他們挽着花枝招展、珠光寶氣、神經衰弱的女伴們的胳膊漫步街頭。

    漸漸地又有那些忙完了重要的家庭事務的人們加入到這個行列裡,比如說,有的人跟家庭醫生談過了天氣和鼻子上長出的一個小疖子,有的人詢問過飼養的馬匹和自己的天資過人的孩子的健康狀況,有的人看了報上登載的廣告和一篇有關迎來送往的要人的重要消息,還有的人則是已經喝過一杯咖啡和茶了;除此而外,又添了那些命運令人稱羨、撈到了辦理特别事務的美差的人。

     -------- ①瓊斯和柯克為英法人常見的姓氏,此處用來泛指英國和法國籍的家庭教師。

     來到這條大街上的還有在外交部門任職的,無論是職業還是習慣都比人顯得風雅的官員們。

    天哪,這裡有多少令人豔羨的職位和官銜!它們令人感到多麼的滿足和快慰!唉!可惜我不做官,也就無緣得到上司的眷顧。

    你在涅瓦大街上所看到的一切都合乎禮儀:男人們穿着長長的禮服,兩手插在口袋裡,女士們身穿粉紅的、潔白的和淡藍色的緞子做的長裾外衣,頭戴呢帽。

    你在這裡可以見到用十分精巧和令人驚歎的技巧從領帶底下穿過來的精美絕倫的絡腮胡子,有天鵝絨般的,有緞子般的,有黑如貂皮和煤炭似的,唉,可惜隻有外交部門的官員才蓄有這樣的美髯。

    上天不肯讓别的部門的官員也享有黑色的絡腮胡子,令他們大為惱火的是,他們不得不蓄着棕紅色的胡子。

    你在這裡還可以見到筆墨難以形容的絕無僅有的唇髭;那是半生最美好的時光都傾注于其上的唇髭,&mdash&mdash長年累月、日日夜夜照拂的寵物;那是灑滿沁人欲醉的香水和香精、塗滿名貴而稀有的香膏的唇髭;那是夜裡要用仿皮薄紙卷起來的唇髭;那是本人對其懷有動人的眷戀之情、而路人十分豔羨的唇髭。

    千百種呢帽、衣服、頭巾,五光十色,輕薄如雲,會使買到手的女主婦們整整兩天裡愛不釋手,涅瓦大街上無論是誰見了都會眼花缭亂。

    猶如無數的彩蝶從草莖上蓦然飛起,散珠碎玉般地群集在雄性甲蟲的上空盤旋飛舞。

    你在這裡可以見到連做楚也不曾見過的腰肢,那樣纖巧、細長,比瓶頸兒大不了多少,你若迎面相遇,準會畢恭畢敬地退到一旁,唯恐一不小心,讓粗魯的胳膊肘碰着了它;你在心裡定然是又膽怯又擔心,千萬不可不在意地呼出一口氣,吹折了那造化和藝術的絕妙的作品。

    你在涅瓦大街上還可以見到多麼好看的婦人衣袖啊!噢,真是美豔極了!它們有點兒酷似兩隻氣球,那淑女如果不是有一個男子換着的話,準會忽然飄上天去;因為要把那位淑女舉到空中,就像是把斟滿香槟的酒杯送到嘴邊那樣輕便和随意。

    你在這裡可以遇到絕無僅有的微笑,那是一種技藝高超的微笑,有的微笑可以讓你陶醉得渾身酥軟,有的微笑會使你忽然覺得是草芥而低垂腦袋,有的微笑又會令你覺得高過海軍部大廈①的尖頂而昂首闊步。

    你在這裡可以見到有的人在閑聊音樂會或者天氣,卻端着一副高雅的氣派和凜然自尊的神氣。

    你在這裡可以見到成百上千難以揣度的人和事。

    上帝啊!在涅瓦大街上可以遇到多麼古怪的人啊!有許多的人朝你迎面走來,會要細看你的靴子,待你走過去之後,又會轉過頭來端詳你的後襟。

    我至今還鬧不明白幹嗎要這麼做。

    起初我以為,他們是鞋匠,然而,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他們大多是各個部處的辦事人員,其中不少人以優雅的文筆拟寫來往的公文;或者,有的人無事閑逛,在糖果點心店裡看看報紙,&mdash&mdash總之,大多是品行端正的人士。

    在午後兩點到三點鐘可以稱之為涅瓦大街活動高峰的大好時辰裡,人間一切最優秀的作品都送到這裡來大展出了。

    一個人展示的是一件上等海狸皮的時髦禮服,另一個人顯擺的是一隻好看的又高又直的鼻子,第三個人蓄着十分漂亮的絡腮胡子,第四個人長着一對顧盼有神的美目和戴着一頂令人叫絕的女呢帽,第五個人的優雅的小指頭上戴着一顆嵌有避邪物的寶石戒指,第六個人的纖足登着一雙玲珑剔透的女鞋,第七個人系着一條令人驚歎莫名的領帶,第八個人的唇髭簡直令人歎為觀止。

    然而,一過3點鐘,大展出便告結束,人們漸漸散去&hellip&hellip3點鐘後又是另一番景像。

    涅瓦大街轉眼之間猶如春到人間:滿街盡是身着綠色文官制服的官員。

    饑腸辘辘的九等文官、七等文官和别的等級的文官們一個勁兒地加快腳步。

    年輕的十四等文官、十二等文官和十等文官們趕緊利用這個空兒,在涅瓦大街上溜達一回,那神态就像是根本沒有在辦公地點枯坐六個鐘頭一樣。

    不過,上了年紀的十等文官、九等文官和七等文官則垂着腦袋,快步走着:他們可沒有心思去端詳過往的行人;他們還沒有放下心事,腦子裡亂糟糟的,塞滿了一大堆辦而未了的案卷;好大一陣子,他們眼裡看到的不是商店的招牌,而是晃動着公文匣或者辦公廳頭頭的圓臉。

     -------- ①聳立在彼得堡的涅瓦河畔的一座建築物。

     從四點鐘起,涅瓦大街又是空蕩蕩的了,你未必能在這裡碰上一個官員。

    偶而有一個女裁縫打從店裡出來,手捧一個盒子,穿過涅瓦大街,一位原是心懷仁愛的股長的可憐的犧牲品,如今身穿面絨粗毛呢的外套,已淪為女乞兒,一個外地來的怪人無論晨昏早晚都無所謂,一個身材修長的英國女人手裡拿着手提包和一本書,一個俄羅斯搬運工穿着一件長不及腰的緞紋棉布常禮服,蓄着尖尖的胡須,一輩子過得窩窩囊囊,當他彬彬有禮地走過人行道時,他的背脊、胳膊、兩腿和腦袋都在微微顫動,偶而也走來一個身材矮小的手藝匠人;除此以外,你在涅瓦大街上就再見不着别的人了。

     然而,一旦暮霭沉沉,籠罩在屋宇和街道的上空,崗警披着擋風的粗席,爬上梯子去點街燈,那些白天不敢擺出來的版畫又從商店的低矮窗口展示出來的時候,涅瓦大街重又活躍起來,開始熱熱鬧鬧了。

    這時,神秘的時刻降臨了:燈光給萬事萬物都點染上一層奇妙而誘人的光彩。

    你可以遇見許多年輕人,他們大都是單身漢,身穿暖和的禮服和外套。

    這個時候,可以感觸到一種目的的存在,或者不如說是類似目的的不可捉摸的東西的存在;大家的腳步都邁得很快,而且變得相當的淩亂。

    長長的身影在牆壁和馬路上頻頻閃過,那頭影幾乎投照到警察橋頭了。

    年輕的十四等文官、十二等文官和十等文官四處轉遊了很久;而上了年紀的十四等文官、九等文官和七等文官多半待在家裡,或者因為這都是一些有家室的人,或者由于他們家裡有德國女廚子會給他們燒一手好菜。

    你在這裡又可以見到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人,他們在午後兩點鐘時曾經道貌岸然和雍容華貴地漫步涅瓦大街。

    你還可以看到他們像年輕的十四等文官一樣奔跑向前,為的是從呢帽下面窺視一眼老遠就盯上的一位淑女的姿色&mdash&mdash她那塗滿胭脂的厚唇和雙頰令許多散步的人都心蕩神移,尤其讓那些店夥計、搬運工、身穿德國禮服而總是成群結隊地挽着手閑逛的商人們心馳神往。

     &ldquo别忙!&rdquo這時,皮羅戈夫中尉拽住一個與之同行、身着燕尾服和披風的年輕人,高聲喊道。

    &ldquo看見了麼?&rdquo &ldquo看見了;一個佩羅琪諾①筆下的絕色美人。

    &rdquo -------- ①佩羅琪諾(生于1445至1452年之間,死于1523年),意大利著名畫家。

     &ldquo那你說的是誰呀?&rdquo &ldquo就是她,那個黑發女子。

    多美的眼睛!天哪,多美呀! 那整個兒的體态、身段、臉形&mdash&mdash真是美極了!&rdquo &ldquo我跟你說的是那個金發女郎,就是跟在她後面走的那一位。

    你既然一眼看上了那個黑發女子,幹嗎不跟着去呢?&rdquo &ldquo嗐,那怎麼行!&rdquo身穿燕尾服的年輕人一下子臊得滿臉通紅,大聲嚷道。

    &ldquo你當她是晚上在涅瓦大街上賣笑的女人吧;她準是一位大家閨秀,&rdquo他歎了口氣,繼續說道,&ldquo光是她身上穿的那件鬥篷就值八九十盧布!&rdquo &ldquo笨蛋!&rdquo皮羅戈夫嚷嚷說,使勁推了他一把,要他朝那色彩鮮豔的鬥篷飄動的地方去。

    &ldquo去吧,笨蛋,可别錯過機會呀!我去追那個金發女郎。

    &rdquo 兩個朋友各自走開了。

     &ldquo我可是知道你們的心思的!&rdquo皮羅戈夫自以為是、洋洋得意地微笑着,暗忖道,他相信沒有一個美人能抵得住他的魅力。

     且說那個身穿燕尾服和披風的年輕人,膽怯而惶恐地邁開步子,朝遠處豔麗的鬥篷飄動的地方走去,那鬥篷随着街燈的或近或遠,時而閃着耀目的光彩,時而又忽然隐沒在一片昏暗之中。

    他的心怦怦地跳個不停。

    于是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腳步。

    他不敢指望得到那在遠處飄然走着的美人的青眼相看,尤其不敢懷有皮羅戈夫中尉所暗示的那種非份之想;可是,他卻一心想要看看這個絕代佳人的住處,因為她說不定是從天上降落到涅瓦大街上來的,興許又會要飛到别的什麼地方去。

    他快步如飛,不停地把那些銀髯飄然、派頭十足的紳士從人行道上推開。

    這個年輕人屬于我們這兒相當奇怪的一類人,他們既是彼得堡的公民,又是我們在夢中見到的卻又屬于現實世界的人物。

    這個獨特的階層在這個充斥着官吏、商人和德國工匠的城市裡,是極不尋常的。

    他是一個畫家。

    這不是一個奇怪的人物麼?一個彼得堡的畫家!一個北國之地的畫家,一個芬蘭人聚居之地的畫家,這裡的一切都潮濕、平坦、甯靜、蒼白、單調、暗淡。

    這些畫家一點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