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論交談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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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力的對手辯論,我喜歡先聲奪人,搶在他的結論之前剝奪他自我解釋的可能,我試着防止他正在産生尚未完善的想法出籠(他的理解一旦有序和貼切,那會是對我極嚴重的警告和威脅),對其餘的人我則反其道而行之:必須讓他們自己去理解,千萬别事先假定什麼。

    如他們以一般的話作出判斷:&ldquo這個好,那個不好&rdquo,如他們意見略同,便看此種意見一緻是否由偶然性促成。

     願人們對他們的警句規定一些範圍:為什麼如此,根據什麼如此。

    所有屢見不鮮的一般性意見都一文不值,有如人們向一個民族的群體緻敬[38]。

    真正了解那個群體的人會從中認出某一個人,從而指名道姓地專門向他敬禮。

    但此種舉動要冒風險。

    在這方面我每天都見到一些思想基礎薄弱的人出毛病,他們想附庸風雅,在閱讀某個作品時指出其中優美之所在,可是他們極低的鑒賞水平使他們選中的地方不僅不能向我們展示作者的長處,反而展示了評論者自己的無知。

    在聽人念了一整頁維吉爾的作品之後,發出這樣的驚歎是萬無一失的:&ldquo瞧這多美!&rdquo然而,通過這一驚歎,其中的精華便逃之夭夭了。

    但要想一點接一點聽下去,要想作出專門而且精辟的評論,要想指出一名優秀作者在什麼地方超越了自己,在什麼地方有所提高,要想斟酌其中的每個字,每個句子,每個虛構的情節,你就得離開那裡!&ldquo不僅必須研究人人都在使用的措辭,而且應當研究作者的見解及其見解的依據[39]。

    &rdquo每天我都能聽到一些蠢人說不蠢的話:他們談的是美好的東西。

    那就讓我們去了解他們是在哪裡知道的,去看看他們是通過什麼途徑得到的。

    我們可以幫助他們應用他們尚未掌握的那些美麗的字詞和精彩的道理,因為他們還隻是那些美好東西的保管者,他們也許有一天會摸索着進行創造,我們則讓他們了解美好東西的價值并信任它們。

     你這是在支援他們。

    何苦乃爾?他們對你不會有絲毫感激之情,他們因此還會變得更蠢。

    别去協助他們,讓他們走自己的路。

    他們将來再涉獵此方面是因為他們害怕受騙上當,他們絕不會對此類問題的基礎和解釋角度作任何改變,也不會把涉獵深入下去。

    你将此類問題稍稍偏離,他們就抓不住了;他們就會放棄這個領域,盡管此領域強勁有力美不勝收。

    那是些有效的武器,但武器的柄裝得太糟。

    我經曆過多少這類事情!如果你偶爾對他們的話作進一步闡明和确認,他們會馬上抓住你,使你話中的優越之處脫離你自己的說法:&ldquo這正是我原來要說的;那恰巧是我的想法;如果說我講得不如你,那隻是我語言上出了毛病。

    &rdquo吹吧![40]對這種傲氣十足的蠢行就得狡黠些。

    赫熱西亞的信條,即不必仇恨,不必控訴,隻須教育,在别處有道理,然而在此處,援助和糾正那些不需要并貶低援助和糾正的人乃是不公正不人道之舉。

    我喜歡讓那些人越講越糊塗,越講越尴尬,超過原來的程度;讓他們能走多遠走多遠,到最後他們便會再一次認識自己。

     蠢行和感覺錯亂不是通過一次提醒可以糾正的。

    對這種糾正舉動我們隻能重複居魯士說過的一番話。

    有人在戰役即将打響的時刻催促居魯士[41]去激勵他的軍隊,居魯士回答說:&ldquo在戰場上,士兵不會因一次精彩的訓話立即變得英勇善戰,正如人不會聽一支美妙的歌立即變成音樂家。

    &rdquo學藝活動必須事先進行,必須通過長期的堅韌不拔的教育方能完成。

     我們隻應把這樣的關懷給予自己人,隻應對自己人作如此勤奮的糾正和教育,但去對過路人說教,對初遇的無知之輩或蠢人進行教育,這可是我最不願養成的習慣。

    即使在同别人閑聊時,我也很少這樣做;我甯肯放棄一切也不願參與這種人為的專橫的教育。

    我的脾性使我不适于為初出茅廬者講話和寫作。

    但對大家談論的一般問題或别人正在談論的問題,無論我認為多麼錯誤、荒謬,我從不以話語和示意動作橫加阻擋。

    總之,愚蠢而又沾沾自喜,自喜到超過任何正常頭腦合理自喜的程度,這種愚蠢比任何别種愚蠢更讓我氣惱。

     明智禁止你自足、自豪,而且在别人靠倔強和大膽而快快活活信心十足的地方,明智卻讓你非但不快樂而且誠惶誠恐,這是不幸。

    最不聰明的人才傲視别人,才在從戰場歸來時風風光光興高采烈。

    語言的自負和面容的快活往往使人們面對聽衆時占下風,因為聽衆通常判斷力較弱,不能正确判斷和分清真正的優勢。

    固執和熱烈堅持己見是愚蠢的最可靠明證。

    有什麼東西像驢那樣自信、堅決、蔑視一切,那樣一臉沉思、莊重、嚴肅? 我們難道就不能将朋友之間互相開心互相嘲弄時打打鬧鬧、親密無間、快快活活的争吵和互相打斷話語的閑聊摻進交談和交往中去?我的快活天性很适于這樣的鍛煉;如果說這樣的活動不如前邊談到過的活動緊張,嚴肅,它卻同樣富于洞察力,同樣妙趣橫生,也同樣有益,呂庫古斯便認為如此[42]。

    就我的情況看,我在這樣的交談會友中自由不拘多于機智幽默,快樂多于創造,不過,我的忍耐力是無懈可擊的,因為我能忍受别人的反擊,不僅忍受激烈的,而且忍受冒失的,隻要對方的話沒有歪曲我的意思。

    别人向我發起沖鋒時,如果我不能馬上進行淩厲反擊,我也不會有興緻靠疲疲塌塌、令人生厭的争論去湊熱鬧,否則就接近頑固了:我讓對方的沖鋒自行結束,并愉快地低頭,把制服對方的行動推遲到更合适的時刻。

    沒有老賺錢的商人。

    在自己力量不足時,大多數人會改變臉色和聲音,但如果憤怒不得當而使人讨厭,不僅不能報仇,還會暴露自己全部的弱點和急躁。

    在快快活活時,我們往往可以彈撥我們的缺點中的那幾根秘密的弦,而在一本正經時,我們一觸這些弦就得互相頂撞,而且也不可能互相有效提醒各自的毛病。

     還有另一種打鬧遊戲,魯莽而又粗暴,純法國式的,我恨它入骨:因為我的皮膚嬌嫩而又敏感;我這一生曾看見這種遊戲埋葬了兩位血親王公[43]。

    在玩耍中打架是令人厭惡的。

     此外,我想評判一個人時,我會問他自我滿意到何種程度,他的談吐和他的工作到何種程度才能中他的意。

    我希望能避免這種漂亮的借口:&ldquo我幹這活是在鬧着玩, 這活計還在鐵砧上, 别人便已把它搶[44]。

     &mdash&mdash奧維德 我在那裡呆了不到一小時[45],此後再也沒見過這活計了。

    &rdquo&ldquo可是,&rdquo我說,&ldquo讓我們别去管那幾件,您給我看能代表您全貌的那一件,通過這一件可以讓大家衡量您的能耐。

    &rdquo這之後:&ldquo在您這件作品裡,您認為什麼地方最精彩?是這裡?是那部分?還是那裡?雅緻嗎?是材料好?是想象力,是見解還是知識出衆?&rdquo因為我經常發現,人們不僅評判自己的作品有所失誤,評判别人的作品同樣有失誤,不光因為有感情攙雜其間,也由于他們不具備對作品的認識能力和鑒别能力。

    作品本身的力量和機遇可以幫助作者超越自己的想象力和知識,使他走在想象力和知識的前面。

    至于我,我判斷别人作品的價值并不比判斷自己作品的價值更糊塗,我對《随筆》時而估計低,時而估計高,極不穩定,極不可靠。

     有許多書都因為主題好而成為有益的書,但作者卻并未因此而受到推崇,而且一些好書,有如優秀的工程,它們的作者還會為之蒙受恥辱。

    我在将來要寫我們宴席的方式,寫我們的服裝,當然會寫得毫無優雅可言;我今後還要發表當代政府頒布的赦令、公告以及傳到公衆手裡的一些王公的書信&rdquo我還要縮寫一本好書(一切好書的縮寫都是愚蠢的縮寫),這本書可能碰巧會砸鍋,以及諸如此類的事。

    後代會從這些作品獲得奇特的益處;而我,如果這不是我的運氣,又會是什麼體面的事呢?大多數聞名遐迩的書都屬此種狀況。

     好幾年前,我讀到菲利普·科米内[46]的文章,那當然是一位優秀的作者,我當時注意到了這句我認為不俗的話:&ldquo千萬别為主人效力太多,多到妨礙你獲得公正的獎賞。

    &rdquo我應當稱贊這句話的創意而不稱贊他本人,因為前不久我在塔西陀的作品裡見到了下面這段拉丁文:&ldquo好事隻有在得到回報的範圍之内做起來才令人愉快;倘若大大超過了這個限度,仇恨便會代替感激[47]。

    &rdquo塞涅卡說得更加铿然有力:&ldquo以有債不還為恥的人願意不欠任何人的債[48]。

    &rdquo西塞羅則從更寬松的角度看待此問題:&ldquo誰自認為沒有還清你的債就不會作你的朋友。

    &rdquo 一本書的主題按自身的情況可以讓人發現一個博學的人,一個記憶力強的人,然而要判斷此人身上哪些部分更具自己的特點,更可貴,要判斷他心靈的力量和美好之所在,就必須知道什麼東西是他個人的,什麼東西不是他個人的;而在不屬于他的東西裡,則應考慮書的選材、布局、華麗辭藻和語言在多大程度上應歸功于他的貢獻。

    為什麼?因為援引素材而弄糟形式的情況屢見不鮮。

    我們這些人與書打交道缺乏經驗,我們處于這樣的困難境地:當我們在一位初露頭角的詩人身上發現某種卓越的想象力時,當我們發現一位傳道者的某些論據強勁有力時,在向學者打聽那些東西是他們本人的還是外來的之前,我們不敢恭維他們:直到目前我都十分警惕這點。

     我剛一口氣通讀了塔西陀的曆史書(我從未這樣讀過書,還在二十年前我已沒有連續閱讀一個鐘頭的習慣了),我是聽了一位貴族子弟[49]的意見才讀這本書的,法國很器重這位貴人,為他本人的價值,也為這幾兄弟身上顯示出的恒久不變的才能和善心。

    我不知道有哪位作者能像他那樣在政府文件彙編裡攙進如此之多的對民風民俗的思考和他個人的愛好[50]。

    他必須專門注視與他同時代的帝王們的生活,以及他們的生活以各種形式呈現出來的極度的多樣性;尤其是他們殘酷對待臣民的一些突出行為,因此,他有比一般戰役和騷亂更重大更吸引人的題材供自己談論和描繪,這一來他便一筆掠過一些人英勇赴死的事迹,仿佛他害怕此類事迹過多過長會使我們感到不快,這就必然使我經常感到他的作品枯燥無味,這似乎與他自己的看法大相徑庭。

     而這種撰史形式卻最有益。

    公衆的活動取決于偶然性的引導,個人的行為則取決于自己的命運。

    這本書與其說是演繹曆史,無甯說是一種評價;其中箴言多于叙述[51]。

    那不是供閱讀的書,而是供研究和學習的書;那裡面處處有警句,所以既有正确的也有錯誤的:那是一個倫理和政治見解的苗圃,可以為操縱世界的行列中人提供儲備和增光添彩的資料。

    它為誰辯護總有可靠而又強勁有力的理由,而且辯論措辭尖銳,洞察入微,并遵循那個世紀十分講究的文風;操縱世界的人們喜好自我膨脹,因此,隻要他們處理事務時措辭無法尖銳也無力洞察入微,他們便借助這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