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論交談藝術

關燈
切或逃避争吵的愚蠢而又謙恭的模樣。

    這一位隻要一出擊,自我暴露到什麼程度似乎與他無關。

    那一位字斟句酌,在陳述理由時将每一句話掂量一番。

    還有的人隻會發揮他的嗓子和肺的優勢。

    有人作結論時竟然自己反對自己。

    也有人以他的前言和離題千裡的廢話吵得你耳朵聾!還有人幹脆以辱罵為武器,想方設法與人作德國式的争吵以擺脫同才氣高他一籌而使他苦惱的人的交往和交談。

    最後,有的人聽不懂别人的道理,卻用自己提出的非實質性的俗套,靠醫生處方式的東西把你糾纏在論證的圍牆之上。

     在仔細考慮這句話:&ldquo從那些治不好任何疾病的文字[8]&rdquo的用途時,誰還會信任知識?誰能不提出疑問:從知識中是否能得到于生活有用的某些可靠的結果?誰通過邏輯學提高了智力?邏輯學作出的漂亮許諾能在哪裡實現?&ldquo它既無助于更好地生活,也無助于更快地推理[9]。

    &rdquo你難道能發現在長舌婦的饒舌中比在這些人的公開辯論中的糊塗議論更多?我甯願自己的兒子去小酒店學說話也不去語言學校就學。

    你去找一位藝術老師,去同他交談:他怎麼未能讓我們通過欣賞他有力的論據和美妙的條理而領會那人為的卓越之處,也未能使女人和我們這些無知之輩為此而着迷?他怎麼沒有如願以償,主宰我們,說服我們?一個智力超群、品行卓越的人為什麼擊劍時摻進辱罵、魯莽和狂怒?讓他摘下自己的博士帽,脫掉身上的長袍,再扔掉拉丁語;讓他别搬弄地道的亞裡士多德,在我們耳邊唠叨不休,那時,你一定會把他當成我們當中的一員,或更糟。

    我認為,他們用來折騰我們的糾纏不清的語言涵義與耍把戲好有一比:把戲的靈活性刺激并制服我們的感官,但怎麼也不能使我們心悅誠服;除去這些街頭雜耍,他們做的事無一不平庸,無一不低賤。

    他們越博學就越愚蠢。

     我喜愛并敬重知識的程度并不下于擁有知識的人;從知識的實用性看,這是人類最高尚最宏大的收獲。

    然而,在那些以知識建立他們的基本技能和價值的人身上,在那些從智力到記憶力都十分相似的人身上,在那些&ldquo拉外國大旗作虎皮&rdquo[10],除了書本别的事一竅不通的人(以上這些人的數量無窮大)身上,我厭惡知識,我敢說,比厭惡愚蠢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我的國家,在我們這時代,知識在相當程度上改善了人的錢包,卻很少[11]改善人的心靈。

    知識若遇上遲鈍的心靈,它會使遲鈍加重,并使心靈窒息,因為那是一大堆生硬的難于消化的東西;如遇上敏銳的心靈,知識便自然而然使之淨化,精煉,使之精明到不能再精明的程度。

    從性質上說知識幾乎是無足輕重的東西,它于禀性優秀之人是極有用的陪襯,于别樣的人則既有害也招緻損失;或者不如說,那是具有極珍貴極有用處的東西,用賤價是得不到的。

    知識在一些人手裡可以是權杖,在另一些人手裡則是宮廷醜角的人頭杖。

    不過,我們還要談下去: 告知你的敵人,說他不能戰勝你,你還想得到什麼比這更大的勝利?當你以你的建議取得優勢時,那是真理的勝利;當你以你的條理和你的品行取得優勢時,那是你本人的勝利。

    我認為,在柏拉圖和色諾芬尼的作品裡[12],蘇格拉底在進行争論時考慮争論者比考慮争論本身多,與其說他教育厄提代姆斯和普羅達哥拉斯認識他們辯術的不精當,不如說他教育他們認識自身不得體的言行。

    他抓首要問題的目的比闡明這些問題更為有益,比如,是為了純淨思想,他要塑造要鍛煉的是人的思想。

    争論和追求正是我們力所能及的事:若這樣的事都進行得不好,不得體,那就得不到諒解。

    從缺少到獲得,這是兩回事,因為我們生來便注定要尋求真理,而掌握真理則屬于更強大的力量,正如德谟克利特所說,真理并未深藏于淵之底,真理已升華到無限的高處,為神所認識[13]。

    人世僅僅是一所探索的學校。

    不看誰進入與否,而看誰跑得最好。

    講真話講假話傻子都可以做到,因為我們談論的是說話方式而不是說話内容。

    按我的脾性,我既注意形式也注意實質,既注意律師也注意案件,阿爾西巴德便命人如此行事[14]。

     我每天都閱讀一些作者的作品消遣,我并不關心他們的知識如何,隻研究他們的寫作方式,不管作品的内容。

    如同我繼續與某位知名人士保持聯系,目的不為他指點我,隻為我了解他[15]。

     任何人都可以說真話,然而要說得條理分明并富于智慧,要說得巧妙,則隻有少數人做得到。

    因此,我對由無知産生的假話錯話并不感到惱火,那隻是愚蠢而已。

    我曾多次中斷于我有利的交易,原因是與我談判的對手提出異議時出言不遜。

    我在一年中沒有一次為弱于我的人犯錯誤而激動,然而一些人作斷言時的固執和愚蠢,他們又笨又唐突的借口和狡辯卻沒有一天不讓我恨得喘不過氣來。

    他們既不聽别人在說什麼,也不懂别人為什麼那樣說,回答問題也如此:純粹為了讓人灰心喪氣。

    我的頭隻有碰在别人的頑固腦袋上才感到撞得痛,我甯可與下人的嚴重毛病妥協也不願與他們的冒失、糾纏不休和他們的愚蠢妥協。

    隻要他們能辦事,幹少點也無不可。

    你期待着振奮他們的心志,但對一個老樹樁你既不可能抱什麼期望,也不可能得到有價值的收益。

     那麼,我看待事物是否與事物的本來面貌有所不同?有這種可能,不過我仍應責備我的急躁,而且首先應當堅持認為這種急躁對有理之人和無理之人同樣有害(因為急躁永遠是不能容忍不同意見之人特有的專橫和乖戾表現),而且,事實上,對别人的無聊動不動就生氣就惱火,這本身就是最大的無聊,是最經常最荒謬的無聊,因為這種無聊将我們格式化了,危害的首先是我們自己。

    昔日那位哲人從不放棄哭泣的機會,因為他是那樣看重自己[16]。

    七賢之一的米松[17]兼有提蒙[18]和德谟克利特[19]的性格,當有人問他為什麼自個兒發笑時,他回答說:&ldquo就為這自個兒發笑而發笑。

    &rdquo 在我看來,我每天不知說了并回答了多少蠢話!在别人看來,我說的蠢話自然還多得多!倘若我為此而忍住不說,别人又該如何?總之,應當在活人中生活,讓橋下的河水不受我們的照料自己長流,或者,至少不受我們自己變化衰老的影響。

    是的,不過,為什麼我們遇見某個身體畸形或身材不佳的人毫不生氣,而見到一個思想混亂的人卻不能容忍、怒氣沖沖?這種有害的激烈态度應歸咎于審視的人而不怪有缺陷的人。

    讓我們随時念叨柏拉圖的這句話:&ldquo我認為什麼東西不正确,豈非因我自己不正确[20]?&rdquo我自己不就有錯嗎?我的訓斥豈不可能倒過來對準我自己?神聖而睿智的重複老話鞭撻着人類最普遍最共同的錯誤。

    不僅我們之間互相的指責,連我們在辯論中各自提出的理由和論據通常都可能繞回來反對我們自己,而且我們常作繭自縛。

    在此方面古代給我留下了極嚴肅的先例。

    想出這句話的人說得既巧妙,也十分貼切[21]: 人人喜歡自己大便的氣味[22]。

     &mdash&mdash伊拉斯谟 人的眼睛看不見身後任何東西。

    一天當中我們成百次談論鄰居其實是在自己嘲弄自己,我們憎恨别人身上的缺點,而那些缺點在我們身上更為明顯,出于一種不可思議的恬不知恥和疏忽,我們竟對那些缺點感到驚訝。

    昨天我還親眼看見一位明白人,一位和藹可親的貴人嘲笑别人的愚蠢舉止,他說得既有趣也很正确,說那人向大家吹噓他的家譜和姻親關系,而其中大部分是假的(隻有身份更可疑更難令人相信的人才會對這類愚蠢的話趨之若鹜);這位貴人如果退後幾步看看自己,他會發現自己在散布和誇耀他妻子那一族如何享有特權時也同樣缺乏節制而且令人生厭。

    啊!讨厭的自負,妻子竟通過自己的丈夫親手培育這樣的自負!假如那些人懂得拉丁文,他們應該說: 勇敢些!如她自己荒唐不盡興, 再給她的荒唐加把勁[23]! &mdash&mdash特倫克 我不明白,人不清白不告狀,因為不會有不清白之人告狀;甚至在同一種罪行裡不清白也如此。

    但我明白,在審判另一個當事人時,這審判并不吝惜它對我們内心的審判權。

    不能去除自身嚴重毛病的人卻設法去除别人身上同樣性質的毛病,這是善舉,在别人身上找出毛病的根源可以讓他自己感到少些兇險,少些苦澀。

    誰提醒我說我有錯誤,我卻說他身上也有此錯誤,我認為這回答毫無道理。

    為何如此?提醒永遠有效而且有益。

    倘若我們嗅覺靈敏,我們應當感到自己身上的氣味更臭,因為這氣味是我們自己的。

    蘇格拉底的意見是[24],誰犯了暴力和淩辱罪,同時還有他的兒子和另一個外人,他應當首先自簿公堂,聽候法院審判,并懇求劊子手協助他贖清罪孽,其次再為他的兒子,最後才為外人。

    如果說這個告誡調子太高了些,他起碼應該帶頭去要求受到良心的懲罰。

     感覺是我們個人的首批法官,但感覺隻能從事件的外部瞥見事物。

    如果說,在我們社會的各個行政部門都存在無休無止的普遍的客套和表面現象的大雜燴&mdash&mdash這正是政府最傑出最有效的職能之所在&mdash&mdash這并非不可思議的怪事。

    與我們打交道的永遠是人,人的狀況則具體到令人驚異的程度。

    前些年有些人想為我們創立一種宗教修煉形式,一種純精神的靜修方式[25],如果修煉者中有人考慮,這樣的沉思若不更為重視人們的地位、标志、頭銜和黨派之類的東西,就可能在他們的指縫間消散、消失,但願那些創立人别為此感到驚異。

    這正如交談中的情況:講話人的重要性,他的官職和他的财富往往使他愚蠢無聊的話受到信任。

    用不着去推想,一個人們言聽計從而且十分懼怕的先生個人實際上并沒有什麼與衆不同的能力;一個經常被委以重任而又不可一世的人并不比另一個遠遠向他行禮而又未曾受錄用的人能幹。

    不光這些人說的話,就連他們裝模作樣的表情都受到重視,得到考慮;人人都會煞費苦心對那些表情作出精彩的有根有據的解釋。

    倘若這些人屈尊參加一些尋常的交談,而人們又報之以贊許和崇敬之外的東西,他們便以他們經驗的權威把你吓得半死:他們之所聞,他們之所見,他們之所為都會使你被一大堆例子壓得疲憊不堪。

    我願意對他們講,外科醫生的實驗結果并不等于他實踐活動的曆史總結;可以記住他治愈了四個瘟疫患者和三個痛風病人,但如果不善于從運用醫術中總結一些東西以形成判斷,如果不善于讓人意識到他已因此變得更精于運用醫術,那些經驗也不能算他實踐活動的曆史總結。

    有如聽樂器演奏,我們聽的不是詩琴聲,不是斯頻耐琴聲,也不是笛聲,我們聽的是所有樂器整體奏出的和諧樂音,是結合體,是積聚起來的成果。

    如果說旅行和公職使人得到改善,那麼使這種改善顯現出來的就是他們智力的産品。

    擁有經驗是不夠的,還必須權衡各種經驗并使之互相配合;需要消化經驗,提煉經驗,從而得出經驗固有的理性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