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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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聖徒寫的福音書、世界的存在和其他有迹可循的法則都證明了上帝的存在。

    否認上帝存在的證據則是一個預言,一本我們誰都沒有讀過的拉丁文書,一種非同尋常的感受和傾向使我被班上的辯論話題所吸引。

    天啊,一顆懷疑的火星,永遠在我們體内殷殷不滅,不需要别的,隻需一個不安靈魂的溫熱哈氣,就會立即燃起火苗&hellip&hellip這場關于信仰的辯論持續了好幾個星期,後來傳到了老師的耳朵裡。

    他們詢問了班裡的頭頭。

    一位年輕教師假裝跟我親近,誘使我說出了真實的想法。

    我們一起去滑冰時,我向他承認,我相信這個令人驚駭的觀點,不再&ldquo無條件地&rdquo相信上帝。

    這位教師不守諾言地出賣了我,他在教師會議上心懷惡意地講述了我的自白,我差一點被學校&ldquo勸退&rdquo,我父親的威信使我僥幸逃過了已經臨頭的奇恥大辱。

     有一天,全班人坐在一起就這個重大問題進行投票。

    會議的結果出人意料。

    半年之後,那位&ldquo先知&rdquo從我們班裡悄然消失。

     3 當我再次跟我的神父發生沖突時,他要比我更強勢。

    學校裡每年舉辦兩次青少年戲劇彙演,一次是在聖母無原罪始胎節,另一次是在3月15日。

    慶祝聖母無原罪始胎節時,聖母神學會會長親自撰寫了一部主題宗教劇。

    會員們繪制舞台布景,并且粉墨登場,青少年樂團也由會員們組成。

    神職人員表演的宗教劇都很深奧,非常神秘。

    有一次,我也參加了神學會演出,我在一部神秘劇裡飾演大天使加百列,戴着披肩的鉛灰色假發,身穿一件我父親的、經過修改的長睡衣,背着一對威風凜凜的大天使翅膀。

    不知道因為什麼,我手裡攥着棕榈枝,緊張地打嗝兒,用跑調的假嗓子大聲說: 我在你們頭頂揮舞永恒的棕榈枝, 你們的心啊,永遠不會在生活的煩惱中徘徊。

     這發生在我&ldquo犯罪&rdquo之前,神父的慈愛湧遍我全身。

    可以說,我是劇團裡的獨唱演員和&ldquo首席女歌手&rdquo,扮演大天使加百列成功的熱烈場景深深留在我的記憶裡。

    一年之後,我開始跟神父彼此回避,他很惱火,但仍彬彬有禮,不過那種禮貌隻限于面上的接觸。

    學校裡又籌備慶祝聖瑪爾吉特節,神職人員跟我們學校的聲樂教師合作,新創作了一出規模不小的神秘劇,聲樂教師是一位虔誠的教會作曲家。

    他們譜寫了一部小型歌劇,标題為《兔子島》。

    學生合唱團一連幾星期都在體操房内排演一首聲樂作品,原定由我扮演聖瑪爾吉特。

    我懷着領銜主演的莫大虛榮,帶着歌譜自豪地回家,立即和母親一起坐到鋼琴前開始排練。

    我在第一幕就有一個&ldquo出場亮相&rdquo,從演員的角度來說非常幸運,聲音和旋律我永遠不會忘記。

    歌詞是這樣的: 聖瑪爾吉特(在一開場就登台演唱): 多瑙河雪白的浪花啊, 擁抱着一個美麗小島, 我生命的日子就在這裡度過。

     這座兔子島啊,隻屬于我。

     至少我自己覺得,我的嗓子純淨,高音區清澈。

    第一次排練之後,聲樂教師另有看法,他繃着胡須雜亂的嘴唇,表情嚴肅地沉思了片刻,然後将神父拉到體操房的一角,跟他解釋了好長時間。

    神父習慣性地用三個手指捏着他的長下巴,搖了搖頭。

    就這樣,我的角色被拿掉了,因為我的嗓音啞了。

    我實在接受不了這個奇恥大辱;我的那些競争對手,那些候選的女主角們則幸災樂禍地偷偷壞笑。

    我垂頭喪氣地走下高台,站到合唱的隊列裡,聲樂教師把我安排在倒數第二排最邊上的位置。

    在那部戲裡,我将變成一位普通的無名修女,将不再受人關注地為聖瑪爾吉特做陪襯,那個角色由我的一個競争對手接替;這兩方面都讓我心裡難受。

    我帶着一個含屈受辱的著名女演員的痛苦,臉上強作笑顔地站在隊列中,感覺自己的重要角色被劇團裡擅攻心計的家夥們奪走了,心裡懷着明星墜落的痛苦感受。

    不管怎樣,我仍想證明自己能比合唱團裡的任何人唱得都好;當聲樂教師指揮我們大合唱時,年輕而撕裂的嗓音從我的喉嚨裡發出驚人的聲音。

    确切地說,從我的嗓子裡發出的是一種悲楚、苦痛的聲音,像暴風雨前驢子的嘶鳴,令人毛骨悚然。

    合唱團的隊員們、聲樂教師和神父都目瞪口呆地盯着我。

     排演結束後,聲樂教師禁止我在演出中大聲演唱;我隻能無聲地蠕動嘴唇,他讓我盡量不要發出聲音。

    我懷着絕望的心情回到家。

    全家人都為這道不通人情的嚴令感到氣憤。

    父親發誓說,他絕不容忍我遭到這樣的傷害,這樣被&ldquo打壓&rdquo。

    全家人都為這個羞辱人的判決義憤填膺,認為奪走我出演聖瑪爾吉特的角色是出于詭計和惡意,我母親認為這個角色&ldquo幾乎就是為我寫的”但是我遭到诽謗,合唱團似乎是集體合謀想毀掉我的聲音,這已經損害了我們家族的聲譽&hellip&hellip不管怎麼講,我父親在城市的社會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他有資格要求學校允許自己的兒子至少在合唱中發出聲音。

    他激動地說:&ldquo回頭讓他唱給你們看看!&rdquo可憐的父親,連他自己都不清楚,他想讓我展示什麼&mdash&mdash是我嗓音的清脆嘹亮?還是父子間的團結?&hellip&hellip在聖母無原罪始胎節上,我的對手演唱了聖瑪爾吉特,我母親認為那孩子唱得&ldquo有氣無力而且跑調兒&rdquo。

    我站在合唱團倒數第二排,像一條被扔到岸上的魚,嘴唇蠕動、喑啞無聲地演唱。

    我從&ldquo首席&rdquo變成了&ldquo末席&rdquo。

    神父在演出結束後挽着我對手的胳膊,沿着學校長長的走廊悠然散步,就像作曲家跟首席女歌手在首演結束時謝幕那樣&hellip&hellip我被混亂和陰謀包圍了。

    第二個星期,我退出了神學會;神父并沒有挽留我。

    很快,我在學校裡加入另一派,選擇了另一個我從來就不知道的派别或世界觀。

    我意識到我的同學們,我的夥伴們,學校裡的四百名男生,經常分成水火不容、相互敵對的兩大陣營,每個人都屬于某個陣營;我已經不屬于那個人數衆多、勢力強大、思想簡單的烏合之衆,而是成為了一個少數派成員。

    我獲得了一種命運形式,一種難與人為伍的個色地位;我從大集體中脫離出來,從那之後,我走上自己的路。

    但這個我隻是很晚才知道。

     在當時,劇社的經曆并沒有随着在聖母無原罪始胎節和3月15日舉辦的學校慶祝活動一起完全消失。

    每年兩次,在某個星期六的下午,當地劇團都為學校裡的學生舉辦青少年戲劇表演,上演《歐奧奇卡伊旅長》,當然是經過改編的青少年版,還有尤卡伊[112]的《金人》和一出名為《仙女愛情》的輕歌劇,音樂是由卡裘赫·彭格拉斯[113]作的。

    神學會會長和神父擔心輕歌劇的題目太過輕浮,一起穿着米黃色教袍、戴着硬檐兒禮帽、整個一副精神導師裝扮找到劇社的負責人,造訪的結果是,為青春期孩子們表演的輕歌劇被迫改名為《仙女之愛》。

    然而在學校裡的僧侶教師中很少有這類偏見很深、憂慮滿腹的人物。

    教我們匈牙利文學的是一位詩人教師,一位滿腔熱忱的年輕神父,他經常在二層的演員包廂裡跟演員們和女藝術家們一起觀看演出;從四年級開始,他開始和我們可愛的家長們坐在一起。

    當然事先經過班主任同意,我們也觀看弘揚愛國主義精神的戲劇首演,至于哪出戲有愛國主義精神,則由班主任決定,而不是學生家長。

    因此,有一段時間我可以看《喑啞的憤怒》,但是當時風靡一時的《美麗的海倫》和讓我的欲望與想象達到高潮的《藝妓們》,過了十幾年之後我才看到。

     4 從我六歲到十歲的那四年裡,每天上午我都去艾瑪阿姨家,我跟她學習書寫、數學基礎知識和匈牙利地理。

    艾瑪阿姨是一位教師,給富裕人家的孩子們上私教;她有一隻眼睛視力很差,教小學低年級學生書寫字母就教了長達四十個春秋;盡管有着四十年的教學經驗和實踐,但她仍然像一個孩子。

    她過着像被消過毒似的純潔生活,或許她隻能在孩子們面前才能敞開心扉,也許正因如此,人們在現實生活中極少能遇到她這類人。

    艾瑪阿姨五十歲時,仍能感受到一個一年級小學生感到的興奮;當她一遍又一遍手把手地教小孩子時,她自己也重新學習寫字;當她成百上千遍舉例講解時,最先驚訝的是她自己;在她看來,在托付給她的每個孩子身上,她都能發現一個新世界。

    艾瑪阿姨在課上從來不覺得無聊,隻有在不由自主地困惑和吃驚時才會顯得&ldquo嚴肅&rdquo。

    我們一起用彩色紙條做編織遊戲,艾瑪阿姨至少跟我一樣全神貫注。

    頭幾個月裡,我經常破壞上課的規矩,這讓艾瑪阿姨十分頭疼,但她并沒有為了維護自己的威信跟我較量,而是苦口婆心地央求我聽話,并不在乎她的努力付諸東流。

    第一年歲末,我們成了知心夥伴,決心一起在更高的權威&mdash&mdash父母和學監&mdash&mdash面前掩蓋這個令人悲哀的事實:我們隻是玩了一年,什麼也沒學&hellip&hellip在那四年無憂無慮、快樂而漫長的童年歲月,上午我去她家,每天我都興奮異常,仿佛去參加一個奇特的幽會&mdash&mdash艾瑪阿姨比我年長十倍&mdash&mdash我們坐在散發着樟腦球和蘋果味的公寓裡,坐在窗戶旁邊,因為街道上的風景總比課本更有趣。

    在黑檀木寫字台的一角,在一隻用布蓋着的盤子裡,總有上課的獎勵和驚喜等着我:雪蛋[114]和海綿蛋糕,香草蛋糕,加了少許紅果白酒的煮水果,或裝在一條長布袋裡的幾枚花生、紅棗和無花果&hellip&hellip到了年底,我終歸還是緊咬牙關地學會了寫字!但我把艾瑪阿姨急壞了,她有時低聲下氣地央求我,用顫抖的嗓音盡可能嚴厲地責備我:&ldquo我的孩子,你寫的這是什麼字啊!&rdquo她邊說邊無可奈何地歎一口氣,發愁地用右手整着别在襯衣上的漆瓷胸針。

    &ldquo你永遠學不會好好寫字&hellip&hellip&rdquo三十年過去,我再次見到了艾瑪阿姨。

    有一次,我借回鄉探親之機登門看望了這位年過八旬的女教師。

    艾瑪阿姨瞎着一隻眼,在名曰&ldquo女士之家&rdquo的貧民敬老院安度晚年。

    她住的小房間&ldquo幹淨&rdquo得令人不安。

    就像三十年前一樣,我倆坐在一張長沙發上,因為她把一些老家具也搬到了&ldquo女士之家&rdquo,她不屬于那類三天兩頭換家具的時髦女性。

    房門上用粉筆寫着伽什帕爾、梅尼黑爾特、博爾蒂紮爾神父名字的頭一個字母,櫥沿上擺放着裝滿煮水果的玻璃瓶。

    我情不自禁地環顧四周,看在黑檀木寫字台的桌角上有沒有用布蓋着、盛有雪蛋和海綿蛋糕的餐盤。

    直到現在,我還會從艾瑪阿姨那兒得到禮物,因為她已經習慣了這樣;她送我的禮物都很别緻,比方說,尤卡伊夫人拉波爾法爾維·茹若[115]的一張戲裝劇照,因為艾瑪阿姨認為&ldquo我肯定對女演員感興趣&hellip&hellip&rdquo。

    謝謝您,艾瑪阿姨。

     告别的時候,她開始跟我聊起天來,并将&ldquo女士之家&rdquo的留言簿硬塞給我,要我簽下我的名字。

    我像染上舞台緊張症似的拿起筆,要知道,離艾瑪阿姨最後一次鼓勵我好好寫字,時光已經流逝了那麼久;在這樣漫長的時間裡,我經常如饑似渴地濫用從她那裡獲得的書寫知識,耳畔總能聽到從前她教我寫字時愛說的口頭語:&ldquo先生,寫啊,朝上一點兒,再往下一點兒&hellip&hellip&rdquo我一筆一劃地用字母拼寫我的名字。

    她又一次,也是這輩子最後一次彎腰審視我的筆迹,然後搖了搖頭,用羞怯、期望的聲音說:&ldquo你的書寫,上帝啊,你的書寫糟糕了很多&hellip&hellip&rdquo她開始流淚,因為她已經太老了,隻要過去的學生去看她,她每次都會哭。

     直到今天我都不清楚:家裡人為什麼沒送我去公立學校?為什麼讓艾瑪阿姨給我上了四年的私教課?估計是擔心我的健康,公立學校裡經常爆發傳染病,市民家庭盡可能将自己的掌上明珠送到科瓦奇大街的&ldquo貴族小學”無産者的孩子們大多去另一所位于胡尼奧迪大街的學校讀書。

    要知道,私教是一件很奢侈的事,隻有家境優越的孩子們才可能這樣讀小學。

    小學校長和學監親自上門為孩子考試;或許因此&hellip&hellip考試那天,艾瑪阿姨很早就來到我們家,穿着比平時更黑的絲綢襯衣,别着漆瓷的胸針,挂着漆瓷的耳環,将一塊白色方巾鋪在桌上,仔細抻平,好像在死囚的牢房裡。

    我們擺好教科書,習字簿,手工編織和用泥捏後上色的、能夠證明我&ldquo手工精巧&rdquo的蘋果、梨、胡蘿蔔等模型,然後等着主管教學的大人物們光臨。

    考試那天,家人讓我穿上藍絨水手裝,脖子上系着白色、絲綢的大領結。

    在另一張桌子上,擺滿盛着熟肉和小點心的盤子,瑪麗特意為這天送來一瓶由她親手蓋火漆章的細頸托卡伊葡萄酒。

    考試的情景我隐隐約約記得一些;校長和學監提問,艾瑪阿姨努力幫我回答。

    在考試開始時,我先将一個裝有二十枚金币的信封遞給艾瑪阿姨;我父親總是用金币支付學費,因為這樣才很得體。

     5 從六歲到八歲,我一直想努力做個&ldquo好孩子&rdquo。

    我兩歲那年,我剛出生的妹妹從乳娘懷抱的襁褓裡掉了出來;孩子的腦袋摔到地上,幸好死了。

    悲劇發生後,直到我的下一個妹妹出生,在那整整四年裡,母親對我嬌生慣養。

    我總是穿着紮眼的衣裳,每次家庭聚會我都能得到一大堆玩具,我已經六歲了,仍睡在母親床邊帶欄杆的小床上。

    她總是樂此不疲地絞盡腦汁,為我制作各種玩具,發揮神奇的想象力給我縫制古裝戲服。

    我穿着它們在庭院裡得意揚揚地招搖過市,讓全樓的孩子都忌妒我。

    我五歲那年,母親給我縫了一身騎兵戎裝,并特意請鞋匠為我特制了一雙由她設計的高筒馬靴。

    母親做的那些玩具,要比商店裡買的大路貨好玩得多,原創得多。

    母親本來想當教師,年輕時畢業于女子職業高中的教育專業,并在出嫁之前教過幾年書;出嫁之後,世界上少了一位一流的教育家。

    她有豐富敏捷的思維、無可比拟的幽默感和清澈透明的心靈,她一輩子都保持着充滿天賦的孩子氣,富于同情心,深得孩子們信任;我們感到,母親不是那種&ldquo坐下來跟孩子們遊戲&rdquo的成年人,而是真的跟我們一起玩,我們愛玩的天性感染了她,在她的内心深處,從來沒從孩子的房間裡徹底走出&hellip&hellip她令人驚歎地組織家庭聚會,聖誕節在她手中變成了一出古代的神秘劇,房間裡充滿了神秘的驚喜;化裝舞會結束後,她在家裡舉辦假面狂歡。

    她從不知疲倦,一連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