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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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書籍抱着虔誠的态度,關注每本新書,而且有一本&ldquo藏書目錄&rdquo,那是一個麻布封面的硬皮本,裡面記下了每本借出去的書的名字。

    在當時,一位市民階層的女士一旦感到無聊,既不打牌,也不去電影院或咖啡館,而是取出一本書閱讀。

    我父親的夜晚,也是這樣手裡捧着書度過的。

    我毫不誇張地說,在我們那座小城裡,書籍對于世紀末的市民們來說,就像面包一樣必不可少。

    一位屬于中産階級、有教養的人,如果沒在睡覺前在床上花幾個小時翻幾頁新書或某本心愛的書,就不可能讓那一天結束。

    我家還訂過一份英文雜志,一份名為《自然》的科學刊物,但是我們很少翻看,因為我家人的英文都不是很好,盡管一連幾年,曾有一位年長、嗜酒的英文教師每周應邀來家裡三次。

    有時午飯後我們驚訝地發現,他跟我父親兩人舒舒服服地坐在書房内的扶手椅裡,以上英文課為借口安靜地打盹。

    在匈牙利雜志中,我們訂了蒂薩·伊什特萬主編的《匈牙利觀察家》;我父親并不是工人黨,他跟當過一段時間市議員的安德拉希始終&ldquo關系密切&rdquo。

    日報類的,我們訂了《佩斯新聞報》,還有兩份兒童日報,《我的報紙》和《我們的旗幟》。

    上小學時,我總是激動不安地等待着後者,滿心喜悅地閱讀;看來那份報紙編輯得很好,因為總能說些讓男孩子們感興趣的話,不抱明确的意圖,不用說教的口吻,讀來有趣,寓教于樂。

     每過一段時間,玻璃門的多層櫥櫃裡就堆滿了書。

    被寄來&ldquo敬請審閱&rdquo的那些書,大多數時候都被忘了寄回去,隻到年底才跟書商結賬,家人并不太計較為幾十本放在大書櫥底層從未翻過、落滿灰塵的書付賬。

    &ldquo藏書&rdquo的内容應分為兩部分:一大半是經紀人賣給他們的,隻有一小部分是他們根據自己的願望、興趣和好奇心挑選的。

    書櫥裡擺得最多的是《米克薩特全集》和全套的約卡伊[52]作品。

    那是一套精裝的紀念版,一百部的約卡伊小說逐漸變少,因為每到學年末,當我們到弗爾伽什大街的舊書店賣已經沒用的舊課本時,舊書店老闆會掏五十克拉伊卡收購一本約卡伊小說,他對其他的世界名著也同樣不敬。

    我們之所以将約卡伊的書拎到舊書店去,并非出于輕率或貪欲&mdash&mdash就拿賣《鐵石心腸人的兒子們》或《一位匈牙利富豪》來說,我下了好些年的決心,确實出于需要才迫不得已出此下策。

    舊書店老闆對約卡伊小說的每日浮動價格了如指掌。

    有一些傑作,譬如《新領主》、《金人》,尤其是《心靈教練》,在舊書店老闆書價單上的标價始終雷打不動,不管什麼時候它們都值五十克拉伊卡;《囚徒拉比》最多能值十八克拉伊卡,《政治時髦》僅值十二克拉伊卡,《十日談》人家根本就不買。

    他不太想收購特莫凱尼、伽爾東尼[53]、黑爾采格的書,甚至對米克薩特也不怎麼感興趣。

    因此,我不得不将我喜歡的約卡伊小說拿出去賣&mdash&mdash我們家很重視生日和命名日,家人從來不會忘記在這樣的日子裡互贈禮物;我由于沒錢,又不喜歡勤工儉學,不得不在生日或聖誕節前從父親的藏書裡挑幾本賣,免得在這樣喜慶的日子裡兩手空空。

    說白了,我偷竊父親的藏書,然後用賣贓物換來的錢買回各種各樣别緻的禮品送給我愛的人們。

    意圖高尚并不能改變野蠻的現實,我跟朋友們一起從我父親的藏書裡偷出約卡伊,毫無疑問,那位戴着黑帽子、蓄了大胡子的書販清楚地知道,八歲、十歲的孩子不可能通過正經渠道搞到《鐵石心腸人的兒子們》。

    等到我讀高中時,那套紀念版的約卡伊全集已經沒剩下幾本了。

     在設計有作者簽名的紫紅色仿古封面上印着燙金書名的&ldquo匈牙利傑出作家&rdquo叢書占據了長長的書架。

    選集中萬一缺少的,可以在&ldquo傑出作家插圖版文庫&rdquo裡找到,那套書設計得格外華麗,封面上印有作者浮雕式的燙金頭像,并且飾有紫羅蘭葉的花紋,書裡還有與文字相配的插圖。

    那些插圖是為了提高讀者的閱讀興趣,用簡練的手法刻畫出詩人描述的或隻能幻想的場景。

    我記得非常清楚,在列維斯基·久拉的&ldquo作品全集&rdquo裡&mdash&mdash所謂全集隻是一本很薄的冊子&mdash&mdash有一幅題為&ldquo乞丐歌手&rdquo的詩歌插圖,畫中的歌手是一位盲人,一位留着長胡子的老朽,坐在石頭院牆的牆根下彈豎琴。

    每當我翻到這一頁插圖,每當我讀那首幼稚而悲傷的詩歌時都會流淚。

    我至今能清晰地看到那些書的顔色:&ldquo經典小說書庫&rdquo的翠綠色,科舒特《流亡文集》的棕黃色,黑爾貝特·斯潘塞爾作品的淺藍色,布列穆《動物世界》的深褐色。

    還有豪華版的科學知識叢書,其中有一本的書名是《人類、地球和宇宙》&mdash&mdash特别是最後一本非常吸引我的注意力,在我看來,作者和出版商能夠在那個年代搜集到如此之多關于宇宙的或宏觀或微觀的具體問題并統統裝進一部書裡,實在是一樁勇敢的事。

    我記得還有一本很大很厚、用真寶石和金屬片裝飾封面的&ldquo珍藏版&rdquo,圖文并茂地講述阿爾帕德大公等人率領部落進入喀爾巴阡山盆地。

    能把這樣一部恐怖的巨書走私到我們家的肯定是一位聰明的書商。

    托特·貝拉[54]的文集《口口相傳》和《匈牙利奇聞集粹》;黑爾采格和特莫凱尼的幾本書,《凱梅尼的崇拜者們》和《苦澀時光》等;書櫥裡還有奧朗尼[55]、沃洛什馬蒂[56]、裴多菲的幾部舊版詩集和佩卡爾的一本書名為&ldquo多多中尉&rdquo的長篇小說。

    第一本在書架上獲得公民權的&ldquo現代&rdquo書,是莫利茨[57]的《沙金》。

    那時候,我父親熱衷于讀匈牙利傳統作家的作品,比方說,他晚上會讀一本柯爾切伊[58]、卡辛茨,甚至戈瓦達尼[59]的書。

    後來,我把一些&ldquo輕松&rdquo的作品帶回家,卡林迪[60]的諷刺文學大受歡迎,大部分作者他們沒聽說過&mdash&mdash他們讀拉克希的評論時才發現了阿迪[61],隻是在文學政治的辯論中聽人提到科斯托拉尼[62]和鮑彼茨[63]&mdash&mdash不過他們很愛看諷刺插圖。

    &ldquo他們這樣寫作&rdquo,這是他們的口頭語。

    卡林迪的名著就以這種直接的方式使當代文學大受歡迎。

     每個星期一,都會有一個渾身酒氣的駝背男人來我們家,背上扛着一隻皮袋子,袋子裡裝着《托爾納環球報》、《新時光》、《威爾哈根與克拉辛斯月刊》等國内外文學報刊,應有盡有。

    &ldquo在這兒,他在這兒&hellip&hellip&rdquo他嘴裡哼着歌曲跨上台階,既興奮,又痛苦,仿佛《家庭主婦》的到來是一樁意義非同小可的大事。

    我們心情激動地等待着。

    他給我們的鄉下生活帶來了&ldquo文學&rdquo和&ldquo文化&rdquo。

    我有二十年沒再見到這位送報人。

    二十年後,我有一次進城時與他偶然相遇,我的童年記憶也被突然喚醒,他在街上叫住我,用熟悉的眼神打量我,然後用手捂着嘴巴跟我親熱地耳語說:&ldquo我在城裡傳送了三十年的文化;您知道,結果怎樣?我掉進了臭水溝。

    &rdquo他無奈地揮了下手,随後把我丢在街角。

    經過追問,我得知這個可悲的消息是真的;由于喝多了,他背着&ldquo文化&rdquo一頭栽進了臭水溝,差一點被淹死。

    這是一個粗鄙的念頭,但我還是覺得,一個市民文化的熱心傳播者,也不會有什麼其他的宿命。

     9 用人們睡在廚房裡。

    不管家裡的房子有多寬敞,畢竟不同于鄉下那種少說也會有十幾個房間的老式家宅。

    廚娘和女仆都睡在廚房,她們從早到晚都在那裡做飯洗碗。

    清晨,她們在廚房的水龍頭前洗漱,刷鍋水和髒水全都流進下水道。

    因此,在絕大多數市民家庭的廚房内,無論白天怎麼通風,多少都會散發些臭味。

    盡管廚房裡腌臜不堪,但是誰都不會抱怨,既然社會做出了這樣的安排。

    老爺們住在五間、八間或十間屋裡,房間内有鋼琴、青銅擺件、蕾絲窗簾,立櫥裡擺滿了書籍、銀器和瓷器,所有的一切都熠熠閃光,一塵不染,女傭們從早到晚在房間裡擦拭,用雞毛撣子驅趕&ldquo細菌&rdquo,幹淨的桌子上鋪着桌布,端上的飯菜色香味美,簡直稱得上是藝術品&mdash&mdash但是,用人們一輩子都隻能在廚房的蒸汽中遭煙熏火烤,衰老萎縮,她們身上的汗味兒跟稍後擺到&ldquo老爺家&rdquo餐桌上食物的熱氣和香味混在了一起。

    這個情況沒有人過問。

    女傭們的&ldquo社會地位&rdquo在世紀初逐漸市民化了的匈牙利家庭裡格外特殊。

    她們并不屬于&ldquo無産階級&rdquo&mdash&mdash在當時,這個詞隻限于在黨部内使用&mdash&mdash女傭們不是&ldquo有自我意識的産業工人&rdquo,她們對世界局勢所知甚少。

    她們隻是用人而已。

    她們掙的錢極少,比任何一名産業工人掙的都少,地位也更卑微;她們受到的壓榨要比臨時工更甚,隻要稍加頂嘴,就會被開掉;即使她們在一個地方工作了二十年,也能被主人提前兩周通知而遭到解聘。

    不過,她們&ldquo什麼都有&rdquo,正如中産階級家庭的主婦們常說的那樣,她們&ldquo有吃有住&rdquo,還想要什麼?她們的住處是一隻擺在廚房内帶抽屜的木箱,箱子裡裝着紅色或條紋圖案的&ldquo用人床具&rdquo&mdash&mdash夜裡,她們打開箱蓋,拽出下面的抽屜,女傭們就睡在抽屜裡&mdash&mdash營養質量因家庭而異,不過在迦南戰役之前,大多數匈牙利家庭給女傭的飲食相當豐盛,她們可以吃盤子裡剩下的、被允許吃的肉塊,每天有定量的面包、牛奶和咖啡,并且配給限量的糖塊。

    大多數家庭的&ldquo儲藏間&rdquo都上着鎖。

    用人一旦被開除,女主人會在最後一刻檢查被掃地出門者的行李,并毫不含糊地予以搜身,她們仔細翻查用人打在包裹裡的物品,看看有沒有浴巾或銀勺,因為俗話說,&ldquo所有的用人都是小偷&rdquo。

    即便&ldquo下崗者&rdquo已在這個家庭侍奉了幾十年,平時連一根針都沒有丢過,即便女主人頗有良心,但也會例行公事地進行這種搜身。

    對于這種侮辱人的搜身,用人們自己也不抗議,她們覺得這很自然。

    當女主人懷疑&ldquo雇來的敵人&rdquo有偷竊嫌疑,她們的判斷也大多正确&mdash&mdash用人們喜歡偷東西,她們主要偷手帕、絲襪和毛巾。

    &ldquo雇來的敵人&rdquo會惹出無數的麻煩。

    我的童年時代充滿了關于女傭悲劇的記憶。

    廚娘們一般都喜歡喝酒,尤其喜歡喝朗姆酒,她們以不可思議的方式想在酒精的微醺中忘掉自己的現實處境,&ldquo她們擁有一切生活所需之物&rdquo,首先有吃有住。

    年輕的女傭愛追男人,經常追得五迷三道,她們難以讓人信任,尤其是以&ldquo放浪不羁&rdquo出名的斯洛伐克女傭。

    用人在家庭裡的地位始終很低下,但是在過去,她們多少也算作家庭成員。

    她們為老爺、太太們服務,沒日沒夜地幹活兒,掙錢很少,甚至根本不掙,不過,她們确實被視作家人,老了也能夠得到贍養。

    過去的老爺們雖然威脅并懲罰用人,扇她們的耳光,掌握她們的生死大權,但會讓她們住在門房養老。

    她們一旦被允許結婚(當然,這種事需要費一些周折),有可能跟丈夫一起被家庭接納。

    總而言之,她們被視為家庭中一位地位卑微的遠親。

    但是在市民家庭裡,用人不是家庭成員。

    主人對用人态度惡劣,對她們缺少社會責任感。

    女傭一旦老了,喪失了勞動能力,通常會不由分說地被辭掉,僅僅由于她們&ldquo讓人厭煩&rdquo。

     在這個變化了的世界裡,市民家庭的女主人抱怨用人是&ldquo白眼狼&rdquo,根本用不着大驚小怪。

    想來,無論女傭做得多好,她們都不再&ldquo依附&rdquo于女主人,不再跟&ldquo給她們一口飯吃&rdquo的家庭生死與共,因為她們一旦年老體衰,一旦因為什麼事情惹惱了主人,馬上就可能被踢出家門。

    無論主人用怎樣和藹的語調跟她們講話,&ldquo雇來的敵人&rdquo都心懷疑慮,不相信自己能在市民家庭裡待長久。

    她們嗜酒,追男人,偷方糖和毛巾,通過各種蠢事給女主人留下了惡劣印象,逐漸形成了公衆觀念中的&ldquo女傭族&rdquo。

    人們對女傭以&ldquo你&rdquo相稱[64],年輕的女傭吻男主人的手,但這一切隻不過是對美好、和睦、傳統的等級世界的紀念,人們已喪失了那個世界相對人性的、&ldquo保護人&rdquo式的責任感。

    恐怕隻有在千分之一的市民家庭裡,能有勞碌了一輩子的老女傭。

    我們家的用人也經常更換,陌生人的面孔如同走馬燈。

    廚房裡住了兩位用人,一位是年齡較大的胖廚娘,一位是歸廚娘管的年輕女傭。

    家庭教師睡在廚房隔壁的小屋裡,她們大多是來自摩拉維亞地區或西裡西亞[65]的&ldquo女士&rdquo,她們教孩子們學德語單詞。

    當然,這些女士也做一些家務,打掃自己的卧室,整理孩子的房間,熨燙衣物,縫縫補補,但她們很留意自己與用人之間的社會區别,盡管她們大多也是農民出身。

    中午和晚上,她們跟全家人一起用餐,但并不參與家人的聊天;飯桌上,她們隻能用皺眉和無聲的手勢提醒我們,因為我母親不喜歡她們在有我父親在場時開口講話。

     孩子們跟用人的關系通常不錯,當然是在&ldquo成年人&rdquo和&ldquo老爺們&rdquo的世界之外,從某種程度講,他們處于同一個社會階層。

    母親對我們要求很嚴,要我們對用人有禮貌,不準我們提出額外要求,要我們格外注意,哪怕給她們添了一點麻煩,都應該禮貌地道歉。

    我父親搬到這套寬敞的公寓,搬進這套屬于自己的房子裡,廚房旁邊有一個帶拱圈的大房間供用人們居住;但我并不相信,在這座城裡還會有哪個家庭為用人們提供單獨的房間。

    那些金發、長辮的可愛女仆,又浮現在我的童年記憶裡,她們都是十五到十七歲的斯洛伐克姑娘,來自周邊的鄉村,看上去壯實得像小奶牛。

    她們穿着氈靴來上班,更窮的則穿着舊布鞋,肩上扛着一包沒用的破爛,帶着一套換洗的内衣、一本祈禱經文和一幅聖像畫。

    她們這麼來的,也是這麼走的,沒有姓名,沒有個性,像是來自同一個大家族的多胞胎姊妹。

    我想不起她們單個的面孔,但是能夠看見她們,衣衫褴褛,流着鼻涕。

    在冬季漲水的時節,她們來自某個被大雪覆蓋的小村莊,來自卡維查恩或米斯洛卡,來自農家的土坯房,那裡人不到聖誕節就已經吃光了米糠面包,于是将女孩們送到城裡工作。

    這些女孩的月工資隻有四或五福林,而且那也隻是在工作了好幾個月之後,這時她們已經長了一些經驗,不再像剛到時那樣地笨手笨腳。

    &ldquo偷懶&rdquo是不行的,每個用人一個月隻能出門一次,頂多兩次。

    她們在星期日下午離開幾個小時&mdash&mdash四點鐘洗刷完畢,五點鐘換好衣服,七點半就得回到家裡。

    1876年頒布的《關于用人與主人之間關系規定的第十三道法令》至今生效,印在《用人手冊》的第三頁,其中規定&ldquo用人&hellip&hellip從開始工作之日起,成為雇主家庭中的一員&rdquo&mdash&mdash但實際上這條毫無實效。

    這項管理條例中所規定的主人和用人的權利與義務,确定了他們之間相當不平等的關系。

    比方說,&ldquo如果用人在工作中違規,主人可以向法律部門起訴”還有,&ldquo如果主人産生疑心,可以在用人在場的情況下檢查用人放在主人家的箱子、衣物及所有物品&rdquo&mdash&mdash主人們經常利用這條法令。

    法令中的第四十五條規定說得更加直接,&ldquo用人必須尊重、服從主人的指令,不能将主人的言行視為對自己尊嚴的傷害&rdquo,換句話說,主人可以訓斥用人,可以把用人罵得糞土不如,但用人不能認為那是對自己尊嚴的傷害。

    在市民家庭裡,用人們就是在這樣的條件下跟主人們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

     廚娘們到了更年期或變成酒鬼後,有時會随手抄起菜刀跟性格暴烈的年輕女傭打成一團;通常來講,很少有女傭能在一個地方待到一年以上。

    除了女傭之外,家裡還經常有洗衣婦、熨衣婦和裁縫出入,這些外圍的女工通常打扮成小婦人模樣,對那些情窦初開、躁亢不安的男孩子有着緻命的誘惑力。

    許多市民家庭都期望能雇到來自鄉村的年輕女傭,幫助少爺們度過難挨的青春期,為他們提供身體上的私密服務。

    我經常聽到有的父母滿意地說,終于為青春期的兒子找到了一位漂亮的年輕女仆,因為這些姑娘畢竟比男孩們為解決生理性的首要需求常去找的那些女人要&ldquo健康一些&rdquo。

    女傭如果懷上少爺的孩子,會立即被趕出家門。

    有錢的祖父會帶着某種輕浮、欣悅的自豪感,代乳臭未幹的孩子父親支付每月八到十福林的撫養費。

    這個早已約定俗成。

     我感覺自己是女傭們的親戚,我跟她們相處融洽,喜歡坐在她們中間,待在拖過地的廚房裡,靠在壁爐旁聽她們講稀奇古怪的傳說和令人困惑的幻想,直到母親找到我并命令我回屋。

    在一大堆模糊不清的女傭面孔裡,我想起一個人稱&ldquo大管家夫人&rdquo的女酒鬼恐怖的臉。

    她多次醉醺醺地攥着菜刀從樓上下來,危險地胡亂揮舞,揚言要殺掉孩子們,殺掉我母親,直到家人叫來警察,這才興師動衆地将她捉住。

    大管家夫人會在光天化日之下執刀亮相,趁鄰居們毫無戒備,活像希臘戲劇中瞎了眼睛的命運使者;女傭、大人和孩子們都被吓得四散奔逃,躲到儲藏室、地窖或閣樓裡;瘋婆娘的手裡刀光閃閃,她在走廊裡左沖右撞,很像童話中要捉孩子當午餐的兇惡女巫。

    這個大管家夫人,就是造成我童年時代神經官能症和精神過敏的罪魁之一,我對她怕得要命,猶如老百姓害怕魔鬼一樣。

    自然,我從女傭們那裡,也染上了不少對迷信與巫術的心理恐懼。

    大管家夫人在我們家裡沒待多久,有一天就&ldquo被肚子裡的酒精突然點着&rdquo,我們幸好擺脫了她;許多年後,她為自己找到一個快樂的解決方式。

    在當時,沒有人想到大管家夫人實際上已經病了,她患有酒精導緻的震顫性谵妄,應該被送進瘋人院。

    然而,沒有人會把女傭送進瘋人院,估計在人們的意識裡,瘋人院是個很高檔的去處。

     樓長是一位頗有威望、腳蹬獵靴、蓄着撚尖了的八字胡的匈牙利大管家,模樣正像揚庫·亞諾什[66]在作品裡刻畫的那樣。

    他在州政府工作過,身穿帶穗的制服,腳蹬锃亮的皮靴,是一個舞台感很強、态度傲慢的匈牙利人;不管給他多少錢,他都不會拿起笤帚。

    當然,他把家務事交給妻子做,自己則保持一副做派高貴、恪守傳統的紳士形象,掙錢撫養兩個兒子。

    樓長的兩個兒子小時候都曾是我的玩伴,其中一位機械專業畢業,後來改行當了水手;另一位上高中時,母親将他打扮得優雅得體,當作貴族培養。

    樓長過着優越的日子,每天都喝白酒,兩個兒子穿體面的衣服,這一切都來自樓長夫人掙的血汗錢,來自看門費、倒垃圾費、洗衣費和熨衣費,因為樓長夫人為整棟樓的鄰居洗衣服,搓衣服,熨衣服。

    兩個兒子被成功地培養成了有教養的紳士,從學校畢業之後,都在戰争中陣亡了。

    從那時起,樓長夫人開始酗酒;後來,這對酒鬼夫婦從樓裡被攆了出去。

     10 這就是我們居住的這棟樓和這套公寓。

    飯廳的窗戶朝向一家大飯店,那是全國最大的豪華飯店,弗朗茨·約瑟夫皇帝兼國王也曾在那裡下榻,并且用過一次午膳。

    當時,在這附近舉辦了一次大規模的軍事演習。

    我們家飯廳的窗戶正對着飯店一層&ldquo國王套房&rdquo的窗戶。

    有一次,我弟弟得了猩紅熱,我們也在那套非同尋常的客房裡住過,但是由于緊張和興奮,我整整一夜沒有睡着。

    承租這家飯店的是一位棕紅頭發的酒館老闆,那次&ldquo國王駕臨&rdquo,他膽大包天,居然向管理部門遞上一張天價的賬單;尤其是陪同弗朗茨·約瑟夫陛下的司儀官大光其火,對嗜錢如命的酒館老闆大加斥責,說他給全城人帶來了恥辱。

    飯店餐廳通向一座高大的禮堂,那裡經常舉辦音樂會、朗讀會和全州慶典晚會,以及當地舞蹈學校&ldquo舞會彩排&rdquo之類充滿科隆香水氣味、帶着晦澀和困惑記憶的兒童娛樂活動。

    飯店樓上有一間小活動廳,專門用來教城裡年輕人跳舞和禮儀。

    年長的舞蹈教師有一位氣質格外高雅的助手,T先生,他從頭到腳都灑了某種桂皮味香水;也許是香味太濃了,濃得讓人反感,讓我怕他,以至于我拒絕接受他的意見,永遠沒能學會跳舞。

    活動廳裡點的是煤氣燈,伴着永遠沉悶的鋼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