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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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這座城中,兩層的樓房[1]僅有十來棟:除了我們家住的那棟和國防軍的兩座營房之外,還有幾幢公共建築。

    稍後修建的武裝部隊司令部官邸也是兩層,樓裡安裝了吊式電梯。

    我們家住的那棟樓位于中央大街的馬路邊,那是一座名副其實的大都市建築,地地道道的公寓樓,外牆高大,門道幽深,台階寬敞(樓道裡刮着穿堂風,上午總有一些趕集者在樓梯上歇腳,他們穿着繡有圖案的毛呢外套,頭戴綿羊皮帽,聚在那裡吃臘肉、抽煙鬥、随地吐痰),每層樓都有十二扇窗戶一字排開,朝向街道。

    我們家住一層。

    每套公寓都有一個狹小的陽台,夏季未至,鄰居們就在陽台的鐵欄杆上懸挂填滿花土、種有天竺葵的長方木匣。

    (&ldquo讓你的城市更美麗!&rdquo這是當時流行的一句口号,人們為了普及這個高尚的理念還成立了協會,即&ldquo城市美化聯合會&rdquo。

    )那棟樓設計得漂亮、氣派,是這座城中第一幢名副其實的&ldquo摩登&rdquo建築,牆體是用粗糙的紅磚壘砌而成,建築師在窗框外貼滿了花裡胡哨的石膏裝飾。

    朝新建的公寓樓上貼所能貼的一切,這是世紀末[2]建築師們的共同心願。

     這座城裡所有的房子都被稱為&ldquo家宅&rdquo,哪怕樓裡住有許多戶人家和付租金的房客。

    真正的城市幾乎可以說是&ldquo隐形的&rdquo,建在隐秘的深處,藏在街頭巷尾的房屋外牆背後。

    假若哪位旅人透過拱券式大門洞朝裡面張望,會看到庭院裡建有四五幢房子,孫子和玄孫們都在院裡蓋房,把院子擠得逼仄不堪;如果一個男孩結婚了,家人就會為他在老樓的一側新蓋一座翼樓。

    城市隐匿在那些庭院裡。

    人們心懷忌妒,帶着荒唐的謹慎封閉地活着。

    随着時間的推移,每戶家庭都在城中某個犄角旮旯為自己搭蓋了一個小小的建築群,隻有臨街的外牆以一副代言人的莊重面孔應對世界。

    這個世紀初[3],我父母在那棟全州聞名、在當地被視為名副其實的&ldquo摩天大廈&rdquo的樓房裡租下一套公寓。

    那是一棟高大、肅穆的公寓樓,當時這類建築在首都[4]已蓋了數百座:住滿了房客,樓上懸廊環繞,中央供暖,底層有公用的洗衣間,後側樓道上有用人專用的廁所。

    那個時候,這座小城的居民尚未見過這樣的建築。

    中央供暖系統屬于現代化設施,而用人的廁所,也引發了衆議。

    要知道許多世紀以來,盡管主人們品位高雅,但從來沒人關心過用人們在哪裡或去哪兒解手。

    設計并建造我們這棟公寓樓的&ldquo摩登&rdquo建築師,可謂是當地的&ldquo改革先鋒&rdquo。

    他在自己的作品裡,如此泾渭分明地将主人們跟用人們共同生活的&ldquo必須之地&rdquo區分了開來。

    上學的時候我經常誇口,說我家樓裡有專供用人使用的廁所。

    事實上,出于某種羞恥感或厭惡感,用人們并不願意光臨那些被單獨分隔給他們的茅廁,沒人知道他們到底去哪兒解手。

    估計他們還是跟過去一樣,去他們許多世紀以來,自創世以來常去的地方。

    建築師設計時可以随心所欲,用不着為節省地皮或建材花費腦筋。

    樓道裡,房門開向面積跟卧室差不多大的前廳,那裡立着帶鏡子的櫥櫃,牆上挂着裝刷子的繡花布袋和鹿角标本;門廳裡很冷,冬天會凍得人渾身打顫,因為蓋房時忘了在那裡安裝暖氣;由于門廳裡沒有供暖設施,客人們的裘皮大衣會像冰坨一樣硬邦邦地凍在衣架上。

    按理說,開在樓道内的房門才是從外面進屋的&ldquo正門&rdquo,可是這扇門隻為貴客敞開。

    用人們和包括父母在内的家庭成員,平時都從開向懸廊的側門進屋。

    那扇嵌有玻璃的小門開在廚房旁邊,這裡沒裝門鈴,所以來人要敲廚房的窗戶。

    家裡人的朋友們大多也是從這扇小門進屋來。

    &ldquo正門&rdquo和挂有鹿角的前廳,一年到頭也隻使用兩三次,在我父親[5]的命名日,還有化裝舞會的那天晚上。

    有一次,我央求母親,請她允許我在一個并非周末的尋常日子裡揚揚自得地獨自穿過通向樓道的前廳走進家裡,作為送給自己的一件生日禮物,那種感覺,簡直像榮獲特殊的恩賜。

     庭院是矩形的,面積很大,中央豎着一個撣灰塵用的立架,看上去像一個可供多人使用的晾衣架;院子裡還有一眼圓口的水井,借助電力将井水泵出,然後輸送到住戶家裡。

    在當時,城裡人還沒見過水管子。

    每天拂曉和黃昏時刻,樓長的妻子都會來到井邊,開動小型發電機,一直泵到安裝于二樓房檐下的排水管裡有一道涓細的水柱流到庭院,表明位置最高的水罐裡也已經注滿了飲用水。

    那個場面格外壯觀,特别是在日落時分,樓裡所有那些不會因圍觀而有損尊嚴的人都聚在一起,主要是孩子們和用人們。

    那時候,在城裡大多數的住房裡,電燈都已經相當普遍;電燈泡和奧爾牌煤氣燈交替照明。

    但是,也有不少地方仍然點煤油燈。

    我奶奶直到去世那天,始終用一盞煤油吊燈照明。

    在我高中畢業那年,父母将我送到相鄰城市的一所學校走讀,寄宿在一位唱詩班的聲樂教師家裡,我在煤油燈昏黃的光亮下學習了一年,也玩了一年的&ldquo二十一點&rdquo[6];說老實話,那種居住環境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大合适,都會為自己迫不得已屈身在如此落後的地方而感到自尊心受傷。

    在童年時代,我們都為自己家裝有電燈而感到自豪,但是,隻要家裡沒有客人,我們就會在吃晚飯時點上光線柔和、奶油色澤的煤氣燈。

    在我們家裡,總是彌散着一股煤氣味。

    後來,不知哪個聰明人發明了一種相當安全的煤氣點火器,在燈絲上方裝上一塊鉑金片。

    充煤氣時,鉑金片開始微微抖動,熾熱發光,并自動點着易燃物。

    我父親熱衷于科學技術類的新生事物,他是我們城裡第一批在煤氣吊燈上安裝這種安全裝置的人之一。

    總而言之,我們雖然有了電燈,可仍舊使用煤油燈照明,特别是那些用人們,特别是在廚房裡;在樓道内,樓長也點煤油燈。

    人們雖為電燈驚歎,但是對它并不很信賴。

     中央供暖系統與其說供暖,不如說在制造稀裡嘩啦的噪聲。

    我母親不相信蒸汽的神效,以至于在孩子們的房間裡砌了一個瓷磚壁爐。

    世紀初的所有奇迹,在彼時彼刻隻是加重了人們的生活負擔。

    發明者從我們受過的洋罪裡吸取經驗。

    幾十年後,全世界都因電燈、煤氣和馬達而充滿喧嚣,嘶嘶作響;不過,在我的童年時代,發明者仍在摸爬滾打,他們的發明還遠不完善,應用起來問題很多,讓勇敢的革新者和虔誠的信徒們疲憊不堪,頭疼不已。

    電燈忽明忽暗,隻能發出昏黃的光線;蒸汽暖氣不是在刺骨的嚴冬裡突然罷工,就是運轉失控,房間裡充滿潮濕的寒氣,因此我們經常生病。

    按理說,人們應該&ldquo趕超時代&rdquo,但我姨媽卻不以為然,她不樂意&ldquo趕超時代&rdquo,繼續在白色的瓷磚壁爐裡添柴生火。

    我們則丢下現代化的蒸汽式暖氣,跑到她家取暖,享受在爐膛内悶燒的榉木發出的溫和、幽香的滾滾熱浪。

     勁風吹過寬敞的庭院,總是發出怒吼和呼嘯,因為庭院的北邊無遮無擋,朝向環抱城市、即使夏季也白雪皚皚的巍峨山脈。

    根據建築師的設計,在庭院兩側,與二樓外牆相連的是一樓的側翼;在庭院盡頭還蓋了一排相當漂亮的小平房,相當于一套&ldquo兩居室住宅&rdquo,樓長一家曾在那兒住過。

    這一切都使得這棟樓向遠處延伸,占地面積相當大。

    估計建築師本人不太相信這棟樓能夠住滿人家,所以沒在庭院裡修建更高的樓層。

    那棟樓可以說是一份新時代的宣言,是對努力攀升、拼命建設、勤奮經營的資本主義時代的一曲頌歌。

    那是城裡第一棟不是為讓居民們在熟悉的高牆内消磨一生而建的住房&mdash&mdash據我所知,世紀初曾在那裡居住過的老房客們,如今沒有一位還住在那兒。

    那是一棟住滿房客的公寓樓。

    家族史悠久的貴族人家,都不願在這樣的樓裡購買住宅,甚至蔑視樓裡那些剛搬進來、沒有生存土壤的居民們。

     2 我的父親也這樣認為,有身份的人不應該付房租,不應該借住在别人的房子裡;因此,他為了能讓我們盡快搬進自己的家而不遺餘力。

    為了實現這個目标,他花了足足有十五個春秋。

    然而有一天,當我終于跨進&ldquo自己家&rdquo時,隻是作為一位回家探親的大學生,那棟流光溢彩、寬敞得浪費的建築并沒有給我留下什麼好印象。

    我的童年時代是在公寓樓裡度過的。

    我一想到&ldquo家&rdquo這個詞,眼前就會浮現出中央大街路邊的房子、寬闊的庭院、帶鐵欄杆的狹長走廊、撣灰用的高大木架,以及裝有電泵的水井。

    在我看來,那是一棟陰郁沉悶、雜亂無章的房子。

    沒有人知道它究竟是怎麼被建在那兒的。

    居民之間缺少友情的維系,他們甚至連鄰居都算不上。

    住在那棟樓裡的人都有自己世襲的身份,論階層,分宗派。

    住在老樓裡和平房内的人家,不管是仇敵還是朋友,肯定都是屬于難以相容的那類人。

     樓裡住了兩戶猶太人家:一戶是所謂的&ldquo改革派&rdquo或&ldquo進步派&rdquo[7],家境富裕、見過世面、已經市民化了的猶太家庭,他們租下了二層臨街的整排房子,活得相當封閉、傲慢,從不跟樓裡人來往;住在庭院後側底層的是一戶族親衆多、信奉&ldquo東正派&rdquo[8]的猶太家庭,他們家境困窘,并以特殊的方式迅速繁衍,總有更新的親戚和新生兒出現,全家人擠在庭院後側三個昏暗的房間裡。

    有的時候,比如逢年過節,那裡會擠滿親朋好友,嘈雜喧嚣,匆促忙亂,仿佛與會者準備做出什麼重大的決定。

    那些&ldquo窮猶太人&rdquo大多是加利西亞人打扮,恪守教規。

    其實我并不知道他們是否真的很窮,但不管怎樣,樓裡信奉天主教的鄰居們對這家人的好感,遠遠超過對那戶封閉、富有的&ldquo改革派&rdquo人家的好感。

    有一次,住在底層的&ldquo窮猶太人&rdquo家裡,有人率先剪掉了傳統發型,換上普通人裝束,脫下長袍,摘掉禮帽,剪短頭發,刮淨胡須,穿上流行時裝。

    沒過多久,大多數家庭成員紛紛效仿,搖身蛻變。

    孩子們改上市民學校,他們中有的人甚至報名上中學。

    十到十五年後,身穿長袍的猶太人不僅在我們樓裡銷聲匿迹,就連在城裡也非常少見。

    在我們樓裡住過許多孩子,但我已經不能逐一記起。

    跟樓上頤指氣使的&ldquo改革派&rdquo家庭相比,樓下這家&ldquo窮猶太人&rdquo跟基督徒的鄰居們相處得更為融洽,更為友好。

    樓裡人用庇護的口吻談論他們,甚至有點誇大其辭,稱他們為&ldquo我們的猶太人&rdquo,誇他們是&ldquo非常勇敢、正派的人&rdquo。

    我們頗為自豪地對外宣布:在我們那棟高大、摩登的公寓樓裡不僅住有猶太人,而且住的是真正的猶太人,他們有資格住在那兒。

    二樓那家貴族氣派的猶太人我們很少碰見,他們活得潇灑自在,經常外出旅遊,他們的孩子們在天主教中學裡念書,女主人是一位消瘦、憂郁、患有心髒病的女士,能彈一手好聽的鋼琴曲,她的衣服都是在城裡找裁縫定做的。

    毫無疑問,樓裡的市民和小市民家庭的婦人們都忌妒她。

    那位富婆的穿着總是很紮眼,招人嫉恨;就連我都覺得她那樣打扮既不禮貌,也不檢點。

    樓上這家鄰居&ldquo不管怎麼說仍舊是猶太人&rdquo,他們活得過于浮華,過于奢侈,比方說,那位富婆比我母親打扮得更為優雅得體,彈鋼琴和乘轎車也更加頻繁。

    &ldquo什麼都應該有所節制。

    &rdquo我在心裡這樣暗想。

    我們跟東正派的那家猶太人和孩子們可以更好地溝通和相互理解。

    他們也不必因為承認自己的猶太人身份,不必因為保持自己的飲食習慣、着裝風格、節慶風俗和古怪混雜的方言土語,不必因為将德語、意第緒語、匈牙利語的詞彙大雜燴而表現出刻意的謙卑;包括他們自願保持并且強調的外族性在内,讓我們更多地感到他們隻是一個具有異邦情調的部落而已。

    我們甚至還會同情他們,就像所有富于仁慈之心的基督徒那樣,覺得自己應該庇護這種無依無靠的外鄉人。

    我母親有時會送一些瓶裝的水果罐頭給樓下那位一到秋天就坐月子的年長婦人,而在複活節時,那家猶太人則将薄餅[9]包在幹幹淨淨的白布巾裡作為禮物送上樓來,我們彬彬有禮地接過來道謝,饒有興味地打開布包觀看,不過我想,家裡沒有誰會吃它的,就連用人們也不會吃。

    我們同情并且接受這一家人,但是從某種形式上講,這種态度就像對那些經過馴服後的黑人。

    我母親有時跟他們搭讪,當然隻是在大掃除時,她站在樓上朝樓下喊幾句友善的寒暄話;那位憔悴不堪、頭戴假發、永遠在喂奶的婦人則平靜地應和:&ldquo是啊,是啊,尊貴的夫人。

    &rdquo我不認為母親這樣寒暄是想讓那位可憐的猶太婦人意識到&ldquo社會差别”而且她也完全沒有必要那樣做。

    這家人對這種差别心知肚明,住在底層的猶太人也從沒想過要巴結我們;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意識到,這家人對于社會差别的謹慎小心,跟天主教家庭沒什麼兩樣,的确,他們或許更加神經過敏,他們跟我們所做的一樣,以自己古怪的方式高傲而矜持地回避各種可能導緻大家彼此親近的機會。

    總的來說,樓裡的住戶們都很同情這家窮猶太人。

    我們懷着善意的默許,關注他們的節慶和非同尋常的習俗。

    毫無疑問,改革派家庭已不再按猶太人的節慶舊俗在庭院裡搭帳篷,他們連猶太教堂都很少去。

    有一次我父親甚感吃驚、略帶憤慨地講述說,他跟樓上那家頤指氣使的猶太人一起乘火車旅行,那家人居然在車廂裡吃包在棉花裡的鮮葡萄,要知道那是在三月底!我們整個晚上都驚詫不已、憤懑不平地談論此事,尤其是我母親,她為這種&ldquo不當行徑&rdquo倍感憤慨。

     這兩戶猶太家庭從不往來。

    大家全都看到,改革派家庭生活在另一個星球上。

    男主人是一位制造商,在外地生産玻璃制品,三天兩頭外出旅行,肥胖,敦實,秃頂,對自己的妻子态度惡劣,背着那位未老先衰的憂郁婦人跟他公司裡的女出納們亂搞;顯然,全城人都知道這件事。

    婦人忍受着小說裡才有的那種厄運煎熬,坐在敞開的窗前彈鋼琴,琴聲悠揚婉轉,令人駐足傾聽,樂音綿綿無終。

    樓裡人都知道這家人不守猶太戒律,他們吃臘肉,用豬油做飯;出于某些緣故,樓裡人對此也特别不滿。

    如果說在這棟小市民很多的居民樓裡有過&ldquo猶太問題&rdquo,那麼肯定不是由那戶族人衆多的東正派猶太家庭引發的。

    我們樓裡的所有居民對底層猶太人那些身穿長袍、垂着小辮進進出出的加利西亞親戚所抱的同情心,遠遠超過對徹底開化了的玻璃制造商及其家庭的。

    我們對改革派家庭優越的生活、市民化的生活方式尤感忌妒,甚至有點懼怕他們,至于懼怕什麼,連我們自己也不清楚。

    在十分有限的日常接觸中,樓上的男主人對天主教鄰居和樓下那家既謙卑又高傲的窮猶太人總是彬彬有禮,表情淡漠。

    比方說,我們從來沒聽父母說過要我們避開東正派家庭的孩子們,從來沒有人禁止我們跟那些面色蒼白、消瘦單薄的男孩們一起玩耍。

    他們穿着式樣特别、很顯老氣的衣服,看上去就像&ldquo小大人&rdquo,他們玩遊戲的時候也總戴着黑色禮帽,一點兒都不耐心,在激烈進行的遊戲中不止一次地嘲笑天主教家庭的孩子是&ldquo賤種&rdquo[10]。

    當然,天主教家庭的孩子們并不太生氣,因為他們不懂這句意第緒語是什麼意思。

    當六七個東正派孩子跟庭院裡長大的天主教小子們一起興高采烈地哈哈大笑,玻璃制造商的繼承人們已在保姆的護送下去學校上課,或有家庭教師登門輔導,這些孩子被悉心監護,唯恐會跟猶太無産者混到一起。

    樓上那家孩子從來不下樓跟我們一起玩,這種目中無人的自我封閉嚴重傷害了我的正義感,以至于有一天下午,我将樓上已讀三年級的大公子騙到地下室,把他鎖在鍋爐房裡。

    我悠然自得地回到家,沒有告訴任何人。

    直到深夜我都緘口如瓶,那時警察已經趕來尋找丢失的孩子,玻璃制造商的夫人發瘋似的哭号,呼叫聲在樓裡久久回響。

    清晨,男孩被鍋爐工發現了。

    最不可思議的是,男孩始終沒有出賣我。

    面對盤問,那位木讷、遲鈍、困眼迷蒙的少年固執地沉默,後來也一樣,他從未因此報複過我,即使許多年後我們成了朋友,他也對此事絕口不提。

    也許他覺得我那麼做是對的。

    孩子們總是迅速判決,而且不留上訴的餘地。

     慢慢地,住在底層的猶太孩子們全都換掉了傳統裝束,但是這家人每年仍在庭院裡用被子和毯子搭帳篷,男主人&mdash&mdash那位少言寡語的部落酋長每天下午都鑽進帳篷,一個人在那個稀奇古怪的建築物裡待好久。

    聽他的兒子們講,他們的父親在帳篷裡祈禱。

    有一次,我們透過被子的縫隙朝裡面偷窺,看到男人坐在帳篷中央的一把椅子上,悲傷地望着前方。

    有可能是感到無聊吧。

    有一天清晨,整棟樓在一陣嘈雜聲中驚醒,許多穿長袍的猶太人接踵而來,魚貫而入,底樓的房間裡擠滿了陌生人。

    一個名叫拉約什的九歲男孩,終于從人群裡擠了出來,他自豪而沉重地對我們的疑問做出解答: &ldquo真可恨,我父親夜裡死了。

    &rdquo他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神情中帶着一股無法模仿的優越感。

     那一天,他從早到晚都一臉傲慢,那目中無人的模樣簡直令人無法忍受。

    所以,就在那天傍晚,我們無緣無故地揍了他一頓。

     3 我家住在一樓,我家的隔壁是一家銀行。

    銀行在很早以前就租下了那三個窄長、昏暗的房間,經理室的房門開在樓道裡,旁邊是财務室,朝向庭院的那間是會計室。

    我父親的書房跟經理室隻有一牆之隔,牆上鑿有一個&ldquo秘密洞口&rdquo,如果經理有事找我父親,隻需打開秘密洞口的小鐵門,就可将信箋、文件或賬單遞給他。

    這種父權制的辦事方式已經延續了幾十年,确實頗有成效,銀行的業務紅紅火火。

    兩位年長的女出納在會計室工作,收銀員的任務交給一位提前退役的騎兵隊長負責,他被不測的命運折磨得總是愁眉苦臉,跟在兵營裡一樣,他總對那些前來借錢或付利息的農民大嚷大叫。

    這位騎兵隊長之所以辭掉軍銜提前退役,就為了娶他的情人為妻,女人是一位貧窮的女教師。

    他自從做了這一行後,再沒能在世界上找到自己的位置,他思鄉般地眷戀過去的生活,于是總是詛咒這愚蠢的世界秩序,将一位騎兵隊長貶為銀行收銀員,他迫不及待、粗言惡語地希望能趕快&ldquo發生點什麼&rdquo。

    就在世界大戰[11]爆發的第一天,這位已經退役的騎兵隊長又穿上了舊軍服,腰挎戰刀走進銀行,向重又對他變得畢恭畢敬的昔日老闆鄭重告别。

    我從未見過有誰能比此時此刻的他更幸福,他撚着胡子簡短地應道:&ldquo感謝上帝,終于發生了什麼!&rdquo當時,有許多人都跟他一樣熱血沸騰地奔赴戰場,結果在戰争爆發的第一年就陣亡了。

     不過,正是由于那家銀行&mdash&mdash&ldquo我們的銀行&rdquo在一樓昏暗的房間裡辦得紅紅火火,我們未能嗅到戰争的硝煙。

    銀行的客戶們扛着褡裢坐在樓道裡歇腳,耐心地排隊。

    他們當中大部分是來自州裡北部郡縣的貧困農民,那裡的收成總是很糟糕,有幾英畝地的人就已經算是中産地主;由于那裡的土質貧瘠,草場荒蕪,即使擁有五百英畝的地産,也稱不上是莊園主。

    住在那個地區的斯洛伐克人大多不會講匈牙利語,用人們也隻會說一種圖特語[12]和匈牙利語混雜的特殊方言:在當地的鄉紳圈裡,人們雖然将匈牙利語作為正式的社交語言,但在家裡,在家人之間,就連移居到那兒的匈牙利人都更習慣講帶齊普塞爾[13]口音的德語。

    他們并非刻意如此。

    他們是有都市人氣質的匈牙利人,但也習慣了穿拖鞋和長袖襯衫,晚飯後連老爺們也用德語聊天。

    在我的童年時代,最自豪、最光彩、最榮耀的記憶就是:在我們住的樓裡有一家銀行,那是一家有收銀員和現鈔的真正銀行,人們隻需去那兒在紙上簽幾個字,就能立即得到錢。

    那個時候,銀行業務對我來說就這麼簡單,無神秘可言。

    農民們一大早就扛着褡裢排隊等着,褡裢裡包着臘肉、帕林卡酒[14]和公證員給他們開的地産證明文件。

    每天中午十二點,銀行都會進行一次&ldquo審核&rdquo,董事會成員、兩位老神父、銀行經理和法律顧問聚在一起開一個簡短的&ldquo工作會議&rdquo,對一百、兩百克羅那[15]的貸款進行投票表決,開單入賬,客戶下午就可以領走貸款。

    當時,錢多得讓全世界驚歎,就連我們住的小城裡也多得泛濫。

    除銀行之外,還有個人信貸,退役的騎兵隊長兼收銀員有時出于&ldquo好心&rdquo和&ldquo俠義&rdquo,還會替客戶代付欠賬。

    貸款期限到了之後,農民們要麼能還,要麼不能;如果不能還款,就得拍賣十英畝地中的五英畝,由銀行收購。

    那是一樁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生意,自然得就像世間萬物,有因有果,平靜無瀾。

    銀行裡有許多錢,可以四處播撒。

    我們這些住在樓裡的孩子們,都為這家和善、友好的銀行感到由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