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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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慷慨的觀念懷着熱狂;他旅行到很遠的地方,走上種種的途徑,走上古怪的道路,可是無論他追随的是什麼,他總是絕不畏縮,所以也沒有什麼慚愧同追悔的情緒了。

    在這方面他可說是對的。

    這的确是個出路。

    可是不管怎麼樣,在人們所徘徊的那片滿是陷阱同墳墓的大平原,雖是在微光之下有着不可捉摸的詩情,還是非常荒涼,中心有影子遮蓋着,周圍是明亮的邊緣,好像是一圈滿是火焰的深淵。

    末後我打破靜默了,告訴他我以為他是個再癡心妄想不過的人。

     “他慢慢搖頭,然後帶着忍耐的、追問的眼神望着我。

    這真是丢臉,他說。

    我們兩人坐在那裡像兩個小孩子那樣閑談,不肯合力用心找出一些可以實行的方法——一個實際的補救——對于那個毛病——那個大毛病——他重複說,滑稽地、寬容地微笑着。

    可是話雖是這麼說,我們的讨論并沒有變得更實際些。

    我們故意不提吉姆的名字,好像我們想把現實的活人物逐出我們的讨論之外,或者他無非是個迷路的鬼怪,一個受苦的、無名的幽靈。

    ‘哪!’史泰站起來說道,‘今晚你睡在這兒,明早我們要做些實際的工作——實際的……’他點一盞兩支的燭台在前引路。

    我們穿過好幾間黑暗的空屋,把史泰手拿的蠟燭閃光來當警衛。

    這些閃光溜過油漆的地闆,這兒那兒掃過光滑的桌面,跳過一件家具的部分曲線,或者壁直地一下子出入于遠處的明鏡,當時可以看見兩個人形同兩朵火焰的閃光,也一下子悄悄地偷渡過玻璃磚裡結晶也似的空虛深處。

    他邁向前一步,彎下腰走着,他臉上有一種深刻的、好像凝神傾聽的安詳态度;細長的黃頭發裡雜了幾根白發,稀稀地散在微彎的頭頸上。

     “‘他太癡心了——太癡心了,’他重複說道,‘這的确很不好——很不好……也可以說很好。

    ’他說。

    ‘他真是太癡心了嗎?’我問。

     “‘Gewiss(真的),’他說,呆呆地站在那兒拿着燭台,也沒有望着我,‘分明是!不然,什麼東西使他心裡苦痛,因此認識了自己呢?什麼東西使我們覺得他這個人活在世上呢?’ “那時我們很不容易相信世上有吉姆這個人——他從鄉下牧師家裡出來,塵埃也似的人群把他弄得模糊了,物質世界上生死兩方面互相沖突的要求使他變得沉默了——但是他那個不會毀滅的真面目活現在我心中,有着無法拒絕、叫人不得不信的大力!我們走過高大靜寂的房子的時候,四圍是閃耀的燈光,從明亮不可測的鏡子深處,忽然呈現出兩個拿着閃光的燭火偷偷走着的人形,我從這情景中清楚地看出,我們好像是走近絕對的‘真理’了,這真理同‘美’一樣,總是半沉半浮地漂在神秘靜默的死水上,模模糊糊,不可捉摸。

    ‘也許他是個癡心的人,’我稍微笑一聲承認他的話,我的笑聲引起一種出乎意料之外的大聲回響,使我立刻按下聲氣了,‘但是我敢說你是。

    ’他讓頭垂到胸前,高高舉起燭光,又繼續往前走。

    ‘呃——我也活在這個人世上呀。

    ’他說。

     “他領着我走。

    我的眼睛跟着他的身體轉動,但是我所看見的不是大公司的老闆,下午茶會的上賓,學術團體的通信員,以及招待遠道來訪的博物學家的主人;我隻看見他命運的真相,他是懂得怎麼樣邁步追逐他的命運的,他的生活在低微的環境裡開始,後來卻滿是慷慨的熱情,處處有友誼、愛情同戰争——完全是浪漫故事裡的高尚成分。

    走到我那間房間的門口,他面對着我。

    ‘是的,’我說,好像正在讨論什麼,‘在許多夢想裡面,你還癡癡地夢想着某一隻蝴蝶;可是一個晴朗的早上,當你的夢來到眼前的時候,你并沒有讓那個絕妙的機會逃走。

    你有嗎?他卻……’史泰舉起他的手。

    ‘你知道我白放過了多少次的好機會;有多少次好夢來到眼前了,我卻沒有抓到手?’他怅惘地搖搖頭,‘我仿佛覺得裡面有些夢必定是非常有趣——假使我曾經去想法實現。

    你知道有多少嗎?也許連我自己都不曉得。

    ’‘不管他的夢好不好,’我說,‘他卻知道一個夢,那是他絕對抓不到的。

    ’‘你這樣的夢每人都知道有一兩個,’史泰說,‘做人的麻煩就是這一點——這是太麻煩……’ “他站在門檻上跟我握手,從舉起的胳膊下邊望着我的房間。

    ‘好好睡罷。

    明天我們得幹些實在的事情——實在的……’ “雖然他的房間是在我房間的那一邊,我卻看見他又從原路回去了。

    他又去看他的蝴蝶标本了。

    ” 注釋 ①德文,意思是:“如今我終于把它弄到了手,在某種意義上它算是我的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