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禅堂與僧訓的理想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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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dquo禅堂&rdquo是禅宗特有的一種教育制度,屬于此宗的主要寺院,多半設有此種禅堂。

    禅師和學生在禅堂内進行種種修行。

    禅是一種特别重視親身體驗的東西,如果世上有任何事物可以稱之為極端的經驗主義的話,那就是禅了。

    禅堂裡面的每一樣東西以及其中修行課目的每一個細節,都是以呈現禅為其最高着眼點。

     *** 一、禅堂&mdash&mdash禅宗特有的教育制度 若欲一窺禅的實際修行方面,我們必須研究一下所謂&ldquo禅堂&rdquo這種場所。

    此系禅宗特有的一種教育制度。

    屬于此宗的主要寺院,多半設有此種禅堂,而禅僧的生活最能使我們想到印度的&ldquo僧伽&rdquo&mdash&mdash佛教僧侶的社團。

    這種制度系由中國的一位偉大禅師百丈懷海所創,迄今已有一千多年的時間。

    在此之前,僧侶鄉居律寺(律宗的寺院),而此種律寺,精神上與禅的原則頗不相合。

    後因禅風愈來愈盛,習者愈來愈多,而它的影響亦愈來愈深,為了推行它的宗旨,也就不得不建立屬于它自己的體制了。

    據百丈懷海闡述:&ldquo吾所宗非局大、小乘,非異大、小乘,當博約折中,設于制範,務其宜也。

    &rdquo因此,他依照曆代祖師的構想,以實現禅的理想為目的,而&ldquo别立禅居&rdquo。

     百丈懷海大師所編的《叢林清規》,原書已經散失。

    現存的一種,系于元代依照當時的寺院生活情形編制而成,據說是對舊制所做的一種忠實的追随,當然,為了适應當時的實際情況,自然免不了要做一些修改。

    現存的這部規範是在仁宗昭皇帝當政時編纂而成,名為《勅修百丈清規》。

    在日本,禅寺建立的規模,從來沒有中國那麼恢宏,故而也就沒有完全依照這冊《勅修百丈清規》所制訂的細節加以實行。

    不過,這些細節的内在精神以及适于日本人生活環境的一切,也就被接受采用了;不論你到何處,禅的生活理想總是呈現在你的眼前。

    因此,在做進一步讨論之前,我想一述置于一切禅僧目前的此等理想之中的一個,因為,這在禅院生活中,是一個至為重要、值得注意的特點。

     實在說來,這确是使得禅宗不同于中國佛教其他各宗的地方,不僅被視為禅的最大特色,同時也是它之所以長壽的原因。

    我指的是禅者勞動或服務的觀念。

    百丈禅師留下的一句名言:&ldquo一日不作,一日不食。

    &rdquo不僅是他本人的生活指導原則,同時也是禅堂生活的高尚精神。

    當他年老時,他的忠實弟子以為他已不能再工作了,而屢次勸他不必工作,他又不聽,于是弟子便将他勞動的工具藏起來,借以使他無法工作而好好休息。

    但這是他教導僧徒習禅以外的日常工作,因此他拒絕飲食,并說出了如上所引的名言,成了後生的生活規範。

     在所有一切的禅堂生活中,工作都被這樣視為禅僧的一種重要生活要素。

    這不但是一種實際的工作,而且以手勞動為主,例如灑掃、擦拭、掌廚、砍柴、耕作或到遠近村落托缽行乞。

    他們不但不以任何工作為恥,而且有一種手足之誼和民主氣氛流動其間。

    不論工作多麼艱難或卑微(從一般人的觀點來看),他們都不回避,他們信奉&ldquo勞動神聖&rdquo的箴言。

    他們在行、住、坐、卧四威儀中保持其精勤不懈的精神;他們絕不是無所事事的懶散之人,就像一般所謂的&ldquo雲遊僧人&rdquo&mdash&mdash至少是不像印度那種沿門托缽的僧人。

     我們可在這種勞動神聖的觀念中看出中國人的實際态度。

    當我說&ldquo禅是中國人對于開悟之教所做的一種解釋&rdquo這句話時,我尚未将禅的這種勞動觀念列入我的結論之中&mdash&mdash無論是實質上還是理論上,都是如此。

    但是從實際的觀點看來,勞動已是如今的禅人生活之中一個不可或缺的部分&mdash&mdash二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

    在印度,僧侶都是以乞食為生的行人;他們在要打坐觀想的時候避開世間的紛擾,退至幽靜的處所;因此,隻要得到在家信徒的支持,他們就不像中國和日本的禅僧所做的一樣,從事任何卑微的工作。

    使得禅宗沒有堕入純粹的寂靜主義或知解活動(這正是或多或少落入佛教其他諸宗身上的命運)的,實在就是這種勞動的教訓。

    這種勞動的福音,除開心理學的價值不說,對保持禅宗的健全,使它得以通過悠久的發展曆史而不緻衰亡,也是一種有效的因子。

     且不論這種勞動的曆史意義為何,百丈懷海大師在使工作成為寺院生活的主導精神時,他對人類的心理必然具有一種深刻的認識。

    他的&ldquo不作不食&rdquo[1]這個觀念,不一定出于對生活經濟或倫理的評估。

    他的主要動機并不隻是反對不勞而獲或坐享其成而已。

    實在說來,不吃閑飯乃是一種美德,因此,自從佛教傳入以來,就有不少佛徒認為,依靠他人的血汗和積蓄為生,乃是一種奇恥大辱,是極不體面的事;故而,百丈的目的,雖然也許是在不知不覺中想出,但它的裡面卻也具有一種心理上的意義&mdash&mdash盡管他曾公開宣稱&ldquo不作不食&rdquo。

    他的目的在于使他的僧徒避開精神渙散或心靈發展失去平衡的陷坑,因為,此系僧侶靜坐常見的一種偏差。

     筋骨如果不為追求精神的真理而運用時,或者心靈與肉體不能同時接受實際的考驗時,則其間的分離或失調就會形成不良的後果。

    禅的哲理既然是超越精神與肉體的二元論觀念,那麼,借用二元論的方式來說,它的實際運用,自然就是使得神經、肌肉以及骨骼随時随地完全服從心靈的指揮,而不是使我們有理由說:精神确已健全,但肉體尚未成熟。

    且不論這句話的宗教意義為何,但從心理學上來說,這種情形的成因,系出于心身之間缺乏一種順利的溝通。

    除非雙手受過适當的訓練,能夠習慣成自然地去做大腦要做的工作,否則的話,血液的循環便難以均衡地通過全身,某些部分便會産生壅塞的現象,這在腦部尤其明顯,通常被叫作腦血栓;而其結果便是:不僅全身狀況失調,就連心靈也會變得遲鈍或昏沉,緻使内在的念頭猶如浮雲一般飄動。

    如此,則一個人盡管外表上清醒,但内心裡卻充滿了與生命真相毫無關系的夢幻泡影。

    妄想是禅悟的大敵,學者如果将它視為一種禅定,免不了要招緻這種怨敵的欺騙。

    百丈懷海大師堅持這種手工勞動,将禅救出了唯心主義以及虛幻妄想的陷阱。

     除了上述種種心理學的考慮之外,還有一個道德教訓,是我們在評估百丈懷海大師将勞動視為禅修生活的一個必要部分所具的智慧時,不可忽視的一點。

    因為,觀念或想法是否健全,必須以其實用的結果作為最後的考驗。

    如果經不起這種考驗&mdash&mdash這也就是說,如果不能用于日常生活,不能使人獲得持久的和諧、滿足以及真正的利益(自利以及利人),不論什麼想法或觀念,都算不上實際和健全。

    雖然,有形的力量不能作為批判觀念價值的标準,但是,就觀念的本身而言,如果不能與生活打成一片,就沒有實際利益可言&mdash&mdash縱使在邏輯上能夠言之成理。

    這種情形,尤其是在禅的裡面,不能在實際生活上令人信服的抽象觀念,都無任何價值可言。

    信心須在實際經驗而非抽象概念之中求得才行;這也就是說,信心沒有真正實在的依憑&mdash&mdash除非是在吾人實際有效的生活之中得到考驗。

    精神上的肯定或&ldquo親證&rdquo應當涵蓋且高于理智上的判斷;這也就是說,真理必須是在生活經驗之中證得的東西。

    懶散的夢想不是他們的事情&mdash&mdash禅者們會如此主張。

    當然,他們也會靜坐,修習所謂&ldquo坐禅&rdquo[2]的課程;因為,他們要返觀勞動時所得的教訓。

    但是,他們既然反對經常咀嚼某樣東西,也就将他們在靜坐時所得的觀照付諸實踐,借以考驗其在實際場合的适當性。

    我有一個堅強的信念:禅,如果不是将信心放在實踐它的理念上面,早就淪為一種純然昏睡和誘導出神的體制,而使中國和召本的大師所護惜的這整個家寶被當作一堆破爛予以抛棄了。

     也許就是在這些原因支持之下,這種勞動或服務的價值觀念才被所有的禅徒視為他們的宗教理想之一。

    毫無疑問的是,建立禅宗的中國人民所特有的精勤和實際,大大的助長了這個觀念。

    假如有任何一件事情被禅師們當作信仰的實際表現而加以極度的強調和堅持的話,實在說來,那就是服務他人或為他人工作了;當然,并非大張旗鼓地去做,而是靜悄悄地,在不為他人所知的情形之下去做。

    艾卡特曾說:&ldquo一個人在默想中取得的一切,必須在慈愛當中傾瀉出去。

    &rdquo禅者也許會這樣說:&ldquo在勞動之中傾瀉而出。

    &rdquo亦即在工作之中積極而又具體地實現慈悲喜舍的宗旨。

    約翰·道勒(JohannesTauler1330&mdash1361)以紡織、制鞋以及其他家務作為聖靈的賦能;勞倫斯修士(BrotherLawrence)以烹調為聖事;喬治·赫伯特(GeorgeHerbert)寫道: 依您的律法打掃房間的人, 使得這件工作和行動美善。

     所有這一切,就其實際的一面而言,莫不皆可表現禅的精神。

    由此可見,所有一切的神秘家莫不皆是切合實際的人;他們絕不是完全沉迷于神聖事物或另一個世界以緻忽視日常生活的幻想家。

    一般人認為神秘家都是夢想家,那是一種沒有事實根據的想法,應予糾正。

    誠然,從心理學上來說,在實際的心靈轉變與某種神秘主義之間,确有一種極其密切的關系;這種關系并不純是觀念上或玄學上的關系。

    一種神秘學如果真實不虛的話,它的真理,必然是一種實際的真理,可從吾人的每一種活動證明它的本身,而更确實的,絕不是一種邏輯上的真理,隻可在吾人的辯證法中證明為真。

    一位被稱為龐居士[3]的禅家詩人如此歌頌道: 神通并妙用 擔水及搬柴! 二、簡樸和守貧原則的内在意念 禅堂(theMeditationHall,日文讀作&ldquozendō&rdquo,中文讀作&ldquochantang&rdquo),就日本所見者而言,多半是一種長方形的建築物,大小不一,視所住僧侶多寡而定。

    位于日本鐮倉圓覺寺[4]中的一座禅堂,長約六十五尺,寬約三十六尺,地闆升起于縱長的兩邊,寬約八尺,高約三尺,全堂中央留置一個空白的空間,作為&ldquo經行&rdquo(sutra-waking,日文讀作&ldquokinhin&rdquo),中文讀作&ldquojingxing&rdquo)之用。

    每僧所占榻榻米地面,以不超過一席(三尺寬,六尺長)為限,打坐、參禅以及夜間睡眠。

    每人的鋪位,不論冬夏,皆不超過一條大棉被的面積。

    僧徒沒有正規的枕頭&mdash&mdash除了睡前以自己的東西臨時作成枕頭外。

    但所謂自己的東西,幾乎等于沒有&mdash&mdash隻有袈裟和僧袍,經書數冊,剃刀一把,缽盂一組(上列各件,悉皆置于一隻長約十三寸、高約三寸半的盒子裡面,出外參訪時,以一帶子系于頸上,懸在胸前,随身攜帶,而這就是僧人的全部家當了)。

    &ldquo一衣一缽,樹下石上&rdquo,是為印度古代僧侶生活的生動寫照。

    與此相較,現代禅僧可說已有充分的供應了。

    雖然,這樣的需要也是減少到了最低限度,但是,不論何人,隻要以禅僧的生活為楷模,都不緻于去過一種簡樸乃至至簡的生活。

     佛教認為,占有的欲望是凡夫較易陷入的最糟執着之一。

    實在說來,這個世間之所以變得如此悲慘,可說就是由于這種有所得的強烈貪欲所造成。

    正如人貪權力而強者總是篏制弱者一樣,人貪财物則貧富總是幹戈相向。

    除非把這種貪念和執着的欲望連根拔除,否則的話,國際戰争永遠不停,社會動蕩永無了期。

    我們的社會,不能依照曆史初期所見的那種基礎完全重建麼?難道我們不能希望遏止隻是為了門人發達或國家擴張而生的聚集财富和濫用權力的欲望麼?對于人間這種荒謬已經絕望了的佛救僧侶,走向了另一個極端,甚至連合理而又清淨的人生享受也都完全割舍了。

    然而,禅僧之将全部财物置于一隻小小的盒子之中,卻也是他們對于現在的社會秩序所做的一種無言的抗議&mdash&mdash雖然,直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什麼效果可見。

     就這點而言,讀讀大燈國師(公元1282年&mdash公元1337年)留給門人的遺誡,也許不無益處。

    他是日本京都大德寺(公元1325年)的開山祖師。

    據說,他在短短的一生(享年隻有55歲)裡,曾以三分之一的壽命,在五條橋下的低層社會中乞食,幹着各種卑微的工作,受到當時所謂的高尚人士的鄙視。

    他對當時大多數佛教僧侶所過的那種富裕、體面而又受到高度敬重的寺院生活,不僅沒有放在心上,就是對他們那些表面虔誠和聖潔的行為(那隻能證明他們的宗教生活非常膚淺)也沒有給予太多的注意。

    他留心的是至簡的生活和至高的思想。

    他的&ldquo遺誡&rdquo約如下引: 汝等諸人,來此山中,為道聚頭,莫為衣食;有肩無不著,有口無不食。

    隻須十二時中,向無理會處究來究去!光陰如箭,莫雜用心,看取!看取! 老僧行腳後,或寺門繁興,佛閣經卷縷金銀,多衆熱鬧;或誦經諷咒,長坐不卧,一食卯齋,六時行道。

    直饒恁麼去,不以佛祖不傳妙道挂在胸間,撥無因果,真風墜地,皆是邪魔種族也!老僧去世久矣,不許稱兒孫! 或有一人,綿亘野外,一把茅匠(一把茅草蓋成的茅庵或茅棚),折腳铛(折了腳的鍋爐)内煮野菜根吃過日,專一究明已事,與老僧日日相見,報恩底人也。

    誰敢輕忽?勉旃!勉旃![5] 在印度,一旦過了中午,僧侶就絕對不吃東西了。

    他們一天隻吃一餐,因為他們的早餐不同于英國人或美國人所用的那種早餐,實際上算不得一餐。

    禅僧亦然,過了中午也不吃東西。

    但在中國和日本,風土的需要亦不可忽視,故而亦可吃些東西;但是,為了減少良心上的不安,他們稱晚餐(或點心)為&ldquo藥石&rdquo(意在治療&ldquo饑腸&rdquo或&ldquo饑病&rdquo而已)。

    天尚未亮,黎明前所吃的早餐,隻是稀飯或麥粥和鹹菜或醬菜(漬物)而已。

     在上午十點鐘食用的主餐,是米飯(或米與大麥合煮的飯)、菜湯和腌菜。

    到了午後四點鐘,他們隻吃午餐的剩餘&mdash&mdash不另煮飯。

    除了應大戶施主之邀或受到特别待遇之外,他們一年到頭都吃上面所述的東西。

    守貧和簡樸是他們的座右銘。

     雖然如此,但我們不可将苦行或禁欲主義視為禅的理想生活。

    就禅的究極意義而言,它既不是苦行或禁欲主義,亦不是其他任何倫理或修身主義。

    假如它看來好像主張抑制之論或提倡無著之說的話,此一推定的事實亦隻是表面看來如此而已;這是因為,禅作為佛教的一宗而言,自然或多或少承受了印度佛教修持上的某些可厭之處。

    但僧侶生活的中心意念,并非浪費,而是盡量利用所得到的東西,而這也是整個佛教的精神。

    實在說來,理智作用、想象能力以及其他一切心靈功能,乃至吾人周遭的一切物品,包括吾人的肉身在内,莫不皆可展開和強化作為精神實質的最高力量,并不隻是滿足我們個人的貪心或欲望而已,因為就後一點而言,這也是會侵犯乃至傷害到他人所有的權利的。

    此系支持僧侶生活的簡樸和守貧原則的部分内在意念。

     三、僧侶的飲食儀式 由于僧侶飲食儀式中具有禅所特有的東西,不妨在此做一個簡略的描述。

     用餐時間一到,鑼聲一響,僧侶便從禅堂中走出來,各自持缽,依序進入餐室。

    班首鳴磐一聲,大家即行就坐,将缽盂(木制或紙造,并加護漆,每套四件或五件,互相疊合在一起)放下。

    就在放置缽盂的侍僧裝添菜湯和米飯之時,他們吟誦《般若波羅蜜多心經》[6],接着誦念《五觀偈文》: 一、解功多少,量彼來處; 二、忖已德行,全阙應供; 三、防心離過,貪等為宗; 四、正事良藥,為療形枯; 五、為成道業,應受此食。

     誦罷《五觀偈文》之後,接着思念佛教要義,并誦《三匙之偈》: 一口為斷一切惡, 二口為修一切善, 三口為度諸衆生, 有情皆共成佛道。

     誦念至此,他們已經準備妥當,就要舉箸取食了,但在實際取食之前,還會想到十方三世一切鬼神,因此,各人皆從缽中取出米飯七粒,施與那些目不可見的衆生,并念《施食偈文》雲: 汝等鬼神衆,我今施汝供。

     此食遍十方,一切鬼神共! 唵,穆力陵,娑婆诃! 食時一片寂靜。

    缽盂輕輕取放,沒有人吭聲,更沒有人交談。

    對于僧侶而言,飲食是一種嚴肅的事情。

    待到需要添飯時,便将兩手合起,置于胸前;服務的僧人見了,便攜着&ldquo飯櫃&rdquo(飯桶或飯盆)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