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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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租的公寓在北邊的高台上。我看中了紅磚蓋的小巧玲珑的兩層樓建築,盡管租金較高,一周租金兩磅,我還是把靠裡的一間租了下來。據房東太太說,租下靠外邊那一間的住戶K氏,眼下正在蘇格蘭巡遊中,短期之内是回不來的。

    這位房東太太,是個眼窩深深、翹翹鼻子、下巴颏和顴骨全是尖的、臉部棱角太多的女人。乍看起來是個幾乎難以判斷年齡、不大像個女人的人。羊角風、嫉妒、任性、倔強、懷疑,一切缺點幾乎無不俱備。我想,一定是一直放縱自己,所以才使性情變得這樣乖張,長了這麼一副怪貌。女主人有一身完全不像出生于北國的黑皮膚,一雙黑黑的眼珠,但是說話卻和普通的英國人沒有絲毫區别。我搬家的當天,說是樓下預備了歡迎茶,我下去一看,她家的人誰也不在。我和女主人兩個人在面朝北的那間小飯廳裡相對而坐。這裡好像不見陽光,整天都在昏暗之中,我環顧四周,隻見壁爐上養着孤零零的幾株水仙。女主人邊招呼我吃烤面包邊閑聊。這時,記不得什麼話茬提到她出生之地的故鄉并不是英國,而是法國。于是她一邊眨着她那黑眼珠,一邊瞧着身後插在玻璃瓶裡的水仙邊對我說,英國老是陰天,而且很冷。她大概還想告訴我,連花也不怎麼好看吧。

    我把花形單調的水仙花,和這女人瘦削臉頰裡流的褪了色的血滴相比,想象遙遠的法國可觀的溫暖之夢。女主人黑頭發黑眼睛的背後,大概有幾年之前業已消失了的春天氣息的曆史吧。她問我會不會說法語。我本來想說不會,可是話到舌尖擋了回去,改用法國南部滑腔較重的方言說:能連續說兩三句。怎麼從這骨頭很硬的喉嚨脫口說出法語,而且很有抑揚頓挫之美,自己也覺得奇妙。

    當天晚上吃晚飯的時候,桌前坐着一位秃頭白髭的老人。女主人介紹說,這是我的父親,這時我才意識到女主人上年紀了。女主人發音奇怪。仔細聽能聽得出她決不是英國人。我這才明白,原來是她們父女渡過海峽,在倫敦落腳。于是老人說,我是德國人。他不等我問便自報家門。出乎我的意料,所以我隻說了兩個字:&ldquo是麼?&rdquo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開始讀書,可是,樓下父女的印象卻莫名其妙地印在腦子裡揮之不去。那老頭子和精瘦的女兒相比,沒有一點相似之處。臉上一堆臃腫的肉上,正中間躺着一個矮胖的鼻子,兩個細細的眼睛分列兩旁。南亞有一位名叫克盧格爾的總統,他和這位總統非常相似。他沒有一張讓人乍一見面就覺得和藹可親的面孔。而且對女兒說話時缺少和氣。已經掉了牙,剩的牙也不好使,吃東西時下巴往上一擡一擡地晃個不停,而且那舉止也有些粗魯。不論從哪方面說也不是一般的父女關系。我這麼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下樓吃早飯。昨晚上的父女之外增加了一位家屬。新來的這位是個氣色很好、和藹可親、年紀四十左右的男子。我在飯廳門口乍見此人的面孔時,我才有了此刻自己生活在有勃勃生機的人類社會的心情。女主人給我介紹的時候說:這是我的弟弟,不是她的丈夫,但是,從相貌來看,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是她的弟弟。

    那天我沒有回住處吃飯,下午三點過後回來,回到我自己的房間不久,招呼我下樓喝茶。今天還是個陰天。我一推開微暗的飯廳門,就看到女主人一個人坐在爐子旁邊,她面前擺着茶具。爐子已經生了火,所以屋子相當暖和。我看了看剛剛升着的爐火映照之下女主人的面孔,隻見那臉上有些微紅,似乎搽了粉。我在飯廳門口就深深地感到,好久沒有看到女主人認真地化妝了。女主人的眼神好像看透了我對她的印象。女主人一家的情況,我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了解到的。

    女主人的母親25年前嫁給了一個法國人,生了一個姑娘就是她。過了幾年丈夫去世。母親帶着女兒改嫁給一個德國人。那個德國人就是昨天晚上見到的那位老人。現在在倫敦西區富人住宅區開一家裁縫店,每天都到那裡上班。老頭子前妻的兒子也在那裁縫店幹活,但是父子之間的感情很壞。雖然是一家人但從來不說話。兒子夜裡一定很晚才回來。在門廳處脫下鞋,光着襪底,讓他老子無法覺察地通過走廊去自己的房間睡覺。她的母親很早以前去世了。母親臨終時把她自己的身後之事詳詳細細交待清楚,但是母親的财産都交給了父親,她沒有動用一文錢的日由。無奈隻好搞個公寓弄幾個零花錢。至于阿格涅斯&hellip&hellip

    女主人在這之前沒有提過。阿格涅斯是這家雇用的十三四歲女孩子的名字。我那時候就覺得,今天早晨看到的兒子的面孔和阿格涅斯之間有某些相似之處。這時偏巧趕上阿格涅斯抱着烤面包從廚房出來。

    &ldquo阿格涅斯,你要吃烤面包麼?&rdquo

    阿格涅斯一聲沒吭。

    一個月之後我從這個公寓遷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