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被貶谪的軍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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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分遣隊出差在外。

    任務将近完畢,一條林間通道已經開辟出來,我們天天就等司令部下令把我們調回要塞。

    我們的炮兵營駐紮在一座陡峭的高山的山坡上,負責控制前面的平原。

    山下是水流湍急的梅奇克山溪。

    有時候,特别是黃昏時分,在這片風景如畫的平原上,在射程以外的地方,那些不懷敵意的山民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往往三五成群騎馬出來觀看俄羅斯兵營。

    黃昏明朗、靜谧而爽快,高加索12月的黃昏一般都是這樣的。

    太陽正往左邊陡峭的山嶺落下,把玫瑰紅的餘晖投向遍布山上的帳篷,投向成群走動的士兵和我們的兩尊大炮。

    那兩尊大炮,仿佛伸長脖子,笨重地屹立在我們旁邊的土炮台上。

    左邊小丘上的步哨,連同他們叉起的槍支、哨兵的身影、一群士兵和将滅未滅的篝火的煙,在明亮的夕陽照耀下,像浮雕似的顯得格外清晰。

    左右兩邊的山腰,在踩得堅實的黑泥地上,搭着一座座白色的帳篷,帳篷背後黑黝黝地挺立着一株株光秃的法國梧桐,從那邊不斷地傳出伐木聲、篝火的噼啪聲和樹木倒下的巨響。

    四面八方一縷縷青煙直上淺藍色的寒冷天空,哥薩克、龍騎兵和炮兵正飲馬歸來,他們的馬打着響鼻,發出嘚嘚的蹄聲,從帳篷和小溪旁邊走過。

    天氣開始上凍,各種聲音聽來特别分明;極目望去,遠方的原野在純淨稀薄的空氣中清晰可見。

    三五成群的山民在收割過的淡黃色玉米田裡安詳地騎着馬,士兵們對此已無動于衷;樹林後面,看得見鞑靼人墓地的石柱和他們的炊煙缭繞的村莊。

     我們的帳篷搭在離大炮不遠的又高又幹燥的地方,從那裡望出去,視野特别寬廣。

    帳篷旁邊,緊挨着炮台,我們收拾出一塊空地,用來玩打棒遊戲。

    勤快的士兵們在這兒為我們安上幾隻柳條長凳和一張小桌子。

    有了這些設備,我們的炮兵軍官和幾個步兵軍官每到晚上總愛聚集在我們的大炮旁邊,還把這地方叫作俱樂部。

     這是一個可愛的黃昏,打棒的好手們聚集在一起,大家就玩起這遊戲來。

    我、德準尉和奧中尉一連輸了兩場,隻好在旁觀者(從自己的營帳裡看我們玩的軍官、士兵和勤務兵)的一片歡笑聲中,把赢的一方從空地的一端背到另一端,接連背兩次。

    最滑稽的是那身體肥胖的施上尉,呼噜呼噜地喘着氣,和藹地微笑着,兩腳拖在地上,讓那又瘦又小的奧中尉背着走。

    一會兒,天色晚了,勤務兵給我們六個人送來三杯茶,而且沒有茶碟子;我們玩夠了,就走到柳條桌椅那邊去休息。

    那裡站着一個陌生人,羅圈腿,身穿光闆皮襖,頭戴一頂毛很長的白羊皮帽。

    我們一走過去,他猶豫不決地幾次把帽子脫下又戴上,幾次似乎想走到我們跟前來,但又站住了。

    最後,他大概覺得無法逃避人家的注意吧,就又脫下帽子,在我們身邊兜了一圈,走到施上尉跟前。

     &ldquo啊,古西康基尼!怎麼樣,老朋友?&rdquo施上尉招呼他說,他剛才讓人家背着走而現出的笑容還沒有消失。

     古西康基尼(照施上尉的叫法)當即戴上帽子,做出兩手插到皮襖口袋裡的姿勢,可是皮襖上對着我的那一邊并沒有口袋,他那隻凍得發紅的小手就沒有地方放,顯得很滑稽。

    我很想知道他究竟是什麼人(是士官生還是被貶谪的軍官),可是我沒有注意到,我這個陌生軍官打量着他的服裝和外表的目光使他很窘。

    他看上去有三十歲。

    他那雙又小又圓的灰眼睛從皮帽的垂在額上的肮髒白羊毛下望出來,有點兒睡意蒙眬,又有點兒驚惶不安。

    他那不端正的大鼻子夾在凹陷的雙頰中間,越發襯托出他那病态的、異乎尋常的消瘦。

    嘴上稀稀落落地生着幾根淡黃的柔軟的胡子,兩片嘴唇一直在微微翕動,仿佛想表達一種情緒。

    但這種情緒并沒有充分表達出來,而他臉上表現出來的始終是恐懼和慌張。

    他那筋脈畢露的瘦長脖子上圍着一條綠色羊毛圍巾,圍巾掖在皮襖裡。

    皮襖不長,很舊,領子和假口袋上飾着狗皮。

    他下面穿一條煙灰色的方格子長褲和一雙靴筒沒有染黑的短皮靴。

     &ldquo不用客氣了。

    &rdquo當他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伸手脫帽的時候,我對他說。

     他現出感激的神情向我鞠了一躬,戴上帽子,從口袋裡掏出一隻系有帶子的肮髒印花布煙荷包,動手卷煙。

     我自己不久以前也是個士官生,是個不像年輕夥伴那樣殷勤随和的老士官生,而且沒有财産,因此,我很能體會,一個年紀不輕而又很愛面子的人處在這種地位精神上是多麼痛苦,我也很同情一切處在這種地位的人。

    我總是竭力摸清他們的性格、智力水平和傾向,以便判斷他們精神上痛苦的程度。

    這個士官生或者被貶谪的軍官,從他那驚惶的目光和故意不斷改變的面部表情上看來,人并不太笨,而且極愛面子,因此也很可憐。

     施上尉提議大家再玩一場打棒遊戲,并且規定輸的一方除了背赢的一方之外,還得出錢買幾瓶紅酒、朗姆酒,加上白糖、桂皮和石竹,以配成熱紅酒。

    當年冬天由于天氣寒冷,這種酒在我們隊伍裡十分流行。

    古西康基尼(施上尉又這樣稱呼他)也被邀參加遊戲,但在開始玩之前,由于被邀請他顯然又快樂又害怕,因而把施上尉拉到一旁,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

    和藹可親的上尉用肥胖的大手拍拍他的肚皮,大聲回答說:&ldquo不要緊,老弟,我敢向您擔保。

    &rdquo 遊戲完畢,陌生人參加的一方赢了,我們的德準尉得背着他走一趟,可是準尉漲紅了臉,走到凳子旁邊,送了那陌生人幾支紙煙以抵償規定的處分。

    輸的一方出錢訂了熱紅酒之後,在勤務兵的帳篷裡隻聽得尼基塔在忙碌張羅,他派傳令兵去買桂皮和石竹,他的脊背忽而在這裡忽而在那裡把肮髒的帳篷頂了起來。

    我們七個人坐在長凳旁邊,因為茶杯隻有三隻,隻能輪流喝茶,同時眺望着前面開始披上暮色的原野,嘻嘻哈哈地議論着遊戲時的種種情況。

    穿皮襖的陌生人沒有參加談話,執意不肯喝茶,雖然我幾次三番請他喝。

    他像鞑靼人那樣盤腿坐在地上,用煙屑卷着一支又一支的煙卷抽,看樣子并非特别愛抽煙,而隻是想找些事做做。

    當我們談到明天也許要撤退、也許要有戰事時,他跪起來,對施上尉一人說,他剛才在副官那裡還親手寫過明天出動的命令。

    他說的時候,我們大家都默不作聲,而且盡管看來他有點兒膽怯,我們還是要他把這個我們極其關心的消息再說一遍。

    他又說了一遍,而且補充說,當命令送來的時候,他正好坐在[1]副官那兒,因為他跟副官住在一起。

     &ldquo注意啊,老弟,要是您沒有撒謊,我可得到連裡去,吩咐他們做好明天行動的準備了。

    &rdquo施上尉說。

     &ldquo沒有&hellip&hellip幹嗎要撒謊?這怎麼行呢,我說的是實話&hellip&hellip&rdquo陌生人回答,可是突然住了口,顯然感到委屈,不自然地皺起眉頭,嘴裡喃喃地說着些什麼,又動手卷煙。

    可是他那花布煙荷包裡的煙屑不夠了,他就問施上尉借一支煙。

    接着我們又談了好一陣,無非是那種凡是在部隊裡待過的人都熟悉的軍人的閑談:用老一套的詞句抱怨行軍生活的枯燥和漫長,用老一套的方式議論長官,或者反複贊揚這個同事、為那個同事抱屈,或者驚奇地談到某人赢了多少錢,某人輸了多少錢,等等。

     &ldquo我說啊,我們那位副官輸得可慘了,&rdquo施上尉說,&ldquo他在團部的時候總是赢錢,不論跟誰打牌,總是把人家的錢悉數赢到手,可是現在呢,他已經連輸一個多月了。

    他這次出門很不順利。

    我想他已經輸掉一千盧布現款了,輸掉的東西總也值五百盧布吧:從穆興手裡赢來的那條地毯,尼基丁的手槍,伏隆卓夫送給他的薩達金表,統統給他輸掉了。

    &rdquo &ldquo他這是活該,&rdquo奧中尉說,&ldquo以前他總是讓人家吃大虧,簡直不能跟他打牌。

    &rdquo &ldquo讓人家吃虧,這下子自己可破産了,&rdquo施上尉也和氣地笑起來,&ldquo喏,古西科夫住在他那兒,副官也輸給他,差點兒輸個精光,真的。

    對嗎,老弟?&rdquo他對古西科夫說。

     古西科夫也笑了。

    他的笑顯得很可憐,帶點兒病态,使他臉上的表情完全起了變化。

    這樣一變化,我覺得我以前遇見過他,認識他,而且他的姓古西科夫也很熟,可是我怎麼認識他,在什麼地方遇見過他,卻一點兒也記不起來。

     &ldquo是的,&rdquo古西科夫說,一再舉起手來,仿佛要摸摸小胡子,但沒有摸又把手放下來,&ldquo巴維爾·德米特裡耶維奇這次出門真不走運,真是時運不濟[2],&rdquo他用認真而道地的法語補了一句,我又覺得我在什麼地方看到過他,甚至于看到過他好多次。

    &ldquo我跟巴維爾·德米特裡耶維奇很熟,他總是很信任我,&rdquo他繼續說,&ldquo我跟他還是老朋友呢,我是說他很喜歡我,&rdquo他補充說,把副官說成自己的老朋友,他發覺這種說法太狂妄,自己也感到有點兒吃驚。

    &ldquo巴維爾·德米特裡耶維奇打牌一向打得很高明,可這會兒真叫人弄不懂,不知他這是怎麼搞的,變得呆頭呆腦,好運都跑光了。

    &rdquo他又用法國話補了一句,主要是對我說的。

     我們起初都很有禮貌地聽着古西科夫說,可是他一說這句法國話,我們都不由自主地轉過身去不理他。

     &ldquo我跟他打過千把次牌了,可實在叫人奇怪,奇怪極了,&rdquo奧中尉說,特别強調奇怪兩個字,&ldquo我從來沒有從他手裡赢到過一個子兒。

    可是為什麼我跟别人打牌卻能赢錢呢?&rdquo &ldquo巴維爾·德米特裡耶維奇牌打得很高明,我認識他有好久了。

    &rdquo我說。

    真的,我認識副官有幾年了,還幾次看到他打牌,那種牌就軍官的收入來說輸赢很大。

    我很欣賞他那稍微有點兒憂郁但總是十分鎮定的漂亮模樣,欣賞他說話時那種慢吞吞的烏克蘭腔,還有他那些漂亮的東西和馬匹,他那從容不迫的烏克蘭式的灑脫風度,尤其欣賞他那沉着、利落、愉快地打牌的本領。

    老實說,有好多次,他那雙又白又胖、食指上戴着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