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焚燒奢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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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自從貝特拉菲奧進入聖馬可修道院當見習修士以來,一年多的時間過去了。

     1496年狂歡節臨近結束時的一天下午,吉羅拉莫·薩沃納羅拉在自己的淨室裡伏案記錄不久前上帝給他顯靈的情景,那是兩個懸在羅馬城上空的十字架:一個是黑色的,卷在死亡的旋風中,上面寫着:天主憤怒的十字架;另一個在藍天中光彩奪目,上面寫着:天主仁慈的十字架。

     他感到很疲勞,渾身發冷。

    于是放下筆,用雙手撐着頭,閉上眼睛,回憶起這天早晨聽到的有關教皇亞曆山大六世·博爾吉亞1生活的情況,這是恭順的修士保羅講的,他曾被派往羅馬進行偵探,剛剛返回佛羅倫薩。

     各種駭人聽聞的形象像《啟示錄》中所預言的那樣,一一從他面前掠過:博爾吉亞家族徽章上血紅色的公牛,用來取代主的溫順的羔羊而奉獻給羅馬教皇的金牛犢2,像古埃及的聖牛阿皮斯;他的親生女兒和一群樞機主教在梵蒂岡大廳裡飲宴後,在聖父面前通宵達旦無恥地尋歡作樂;年過六旬的教皇養着年輕的姘婦裘麗娅·法爾内斯,在聖像上把她畫成聖母的形象;亞曆山大的兩個兒子,巴倫西亞的樞機主教唐·塞薩爾和羅馬教會的旗官唐·喬萬尼都對其親妹妹盧克萊西娅懷着淫欲,相互仇恨,争風吃醋,達到該隐弑兄的程度。

     吉羅拉莫想起了保羅伏在他的耳朵上小聲告訴他的&mdash&mdash年老的教皇和盧克萊西娅的父女亂倫,不禁渾身一陣顫抖。

     &ldquo不,不,上帝做證,我不能相信&mdash&mdash是诽謗中傷&hellip&hellip不可能有這種事!&rdquo他重複着,暗自感到可怕的博爾吉亞家族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

     修士的前額滲出了冷汗。

    他一頭跪到基督受難的聖像前。

     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

     &ldquo誰?&rdquo &ldquo是我,神父!&rdquo 吉羅拉莫聽聲音認出了自己的助手和忠心耿耿的朋友多米尼科·布昂維奇尼。

     &ldquo教皇的代理人,尊敬的理查多·貝基請求跟你會談。

    &rdquo &ldquo好,讓他稍等一會兒。

    讓西爾韋斯特羅到我這兒來。

    &rdquo 西爾韋斯特羅·瑪魯菲是個弱智的修士,患有癫痫症。

    吉羅拉莫認為他是上帝恩賜的特殊容器,既喜歡他又害怕他,按照多馬·阿克維納特經院哲學的一切精确規則,借助于機智的論據、邏輯前提、省略推理、箴言集錦和三段論法來解釋西爾韋斯特羅的幻覺,在那些别人認為毫無意義的遊方僧的呓語中發現預言性的啟示,瑪魯菲并不尊重院長:有時在衆人面前辱罵他,甚至毆打他。

    吉羅拉莫溫順地忍受這些傷害,在各個方面都聽從他。

    如果說佛羅倫薩的百姓掌握在吉羅拉莫的權勢中,那麼他們首先是掌握在弱智的瑪魯菲的手中。

     西爾韋斯特羅走進淨室,坐到房間一角的地闆上,撓着裸露着的通紅的雙腿,哼哼着一支單調的歌。

    他滿臉雀斑,表情麻木,略略有些悲哀,鼻子尖尖的,像錐子似的,下唇耷拉着,兩眼淚汪汪的,混濁發綠。

     &ldquo師弟,&rdquo吉羅拉莫說,&ldquo教皇的使節從羅馬來了。

    你說說,是不是要接見他,對他回答些什麼?你沒有看見什麼神示或者聽見什麼神谕嗎?&rdquo 瑪魯菲做了個怪臉,像狗和豬一樣狂叫起來:他很有模仿動物叫聲的天賦。

     &ldquo親愛的師弟,&rdquo薩沃納羅拉請求道,&ldquo請賞光,說一句話!我的心靈很痛苦。

    你向上帝禱告,就會賜予你先知的靈魂&hellip&hellip&rdquo 遊方僧伸出舌頭,他的臉形扭曲了。

     &ldquo呶,你糾纏我個什麼勁兒,你這個可惡的懶漢,隻會叫喊,你這個呆鵝,沒有腦子,你的腦瓜子是木頭的!讓耗子把你的鼻子咬掉!&rdquo他突然大發雷霆,叫喊道,&ldquo自作自受。

    我不是你的算命先生,也不是你的參謀!&rdquo 然後皺起眉頭,看着薩沃納羅拉,歎了一口氣,繼續說下去,但換了另外一種語調,安詳而親切。

     &ldquo我可憐你,師兄,咳,可憐你這個蠢貨!你為什麼知道我的幻覺是上帝賜予的,而不是魔鬼給的?&rdquo 他沉默了,合上眼皮,他的臉變得毫無表情,像死人一樣。

    薩沃納羅拉認為他看見了神示&mdash&mdash于是屏氣靜候。

    可是瑪魯菲卻睜開了眼睛,慢慢地把頭轉過去,好像是在傾聽,望着窗戶,露出和善的開朗的微笑,說道: &ldquo小鳥兒,你聽,小鳥兒!現在田野裡草兒青青,遍地黃花。

    喂,吉羅拉莫師兄,你在這裡把水攪渾了,放縱了自己的傲慢,讓小鬼興高采烈&mdash&mdash夠了!應該想想上帝。

    我和你離開這可惡的人世到可愛的荒原去。

    &rdquo 然後搖晃着身體,小聲唱了起來,聲音很受聽: 我們到綠色的森林裡去, 那是個不為人知的安身之所, 那裡流淌着冰涼的泉水, 黃莺不斷地婉轉啼鳴。

     他突然跳起來&mdash&mdash鐵鐐铐嘩啦地響了&mdash&mdash跑到薩沃納羅拉面前,抓住他的手,小聲說,好像是憤怒得喘不過氣來: &ldquo看見了,看見了,看見了!龜兒子,你這個驢腦袋瓜子,讓耗子咬掉你的鼻子&mdash&mdash看見了&hellip&hellip&rdquo &ldquo說呀,師弟,快點兒說&hellip&hellip&rdquo &ldquo火!火!&rdquo瑪魯菲說。

     &ldquo呶,這是怎麼回事?&rdquo &ldquo一堆火,&rdquo西爾韋斯特羅繼續說,&ldquo裡面有個人!&rdquo &ldquo是誰?&rdquo吉羅拉莫問道。

     瑪魯菲點點頭,可是沒有馬上回答。

    先是用那雙銳利的綠眼睛盯着薩沃納羅拉,輕輕地笑了,像是個瘋子,後來低下頭,伏在他的耳朵上小聲說: &ldquo是你!&rdquo 吉羅拉莫渾身一抖,向後退了一步。

     瑪魯菲站起來,離開淨室走了,鐵鐐铐嘩啦嘩啦地響着,嘴裡唱道: 我們到綠色的森林裡去, 那是個不為人知的安身之所, 那裡流淌着冰涼的泉水, 黃莺不斷地婉轉啼鳴。

     吉羅拉莫清醒過來,吩咐有請教皇的代理人理查多·貝基。

     二 教皇辦公廳秘書理查多·貝基走進薩沃納羅拉的淨室,他身穿很像袈裟的綢緞長袍,款式時髦,三月堇的顔色,威尼斯式打褶的袖子,玄狐皮鑲邊,散發着麝香味,走起路來沙沙作響。

    理查多·貝基先生在行為舉止上掌握了假殷勤的要領,微笑時既和藹可親又莊重大方,目光明亮而又平易近人,刮得光光的臉上現出兩個酒窩,給微笑增添了幾分親切之感,這種風度是羅馬教廷高官顯宦所特有的。

     他靈巧地把腰一彎,親吻了聖馬可修道院院長瘦削的手,用拉丁文請求祝福,說話的語句優美,采用西塞羅式的句法,冗長而流暢。

     他一開頭兜了個很大的圈子,按照演說術引起好感的規則,首先提到佛羅倫薩這位布道者的名言;然後才轉入正題:吉羅拉莫教兄堅決拒絕赴羅馬,教皇理所當然地對此十分憤怒,但是熱情地關懷教會福祉和全世界的和平,努力團結一切忠于基督的人,對待罪人不是希望他們死,而是竭力拯救他們,因此如果薩沃納羅拉一旦悔過自新,願意像慈父一樣重新給他以寵愛。

     修士擡起眼睛,小聲說: &ldquo先生,您認為教皇信仰上帝嗎?&rdquo 理查多沒有回答,仿佛是根本沒有聽清,或者是故意沒有聽見這個很不得體的問題,又談起正題來,暗示說,吉羅拉莫如能乖乖地就範,那麼等待着他的是樞機主教的小紅帽&mdash&mdash教職的最高官銜&mdash&mdash然後迅速地向修士彎下腰來,用手指觸了一下他的手,帶着逢迎的笑容,補充道: &ldquo隻要您一句話,吉羅拉莫神父,隻要一句話&mdash&mdash小紅帽就是您的了!&rdquo 薩沃納羅拉目不轉睛地盯着交談者,說道: &ldquo先生,假如我不屈服&mdash&mdash不保持沉默,将會如何?假如不知好歹的修士不接受羅馬紫袍的榮譽,不貪圖小紅帽,不停止狂吠,像一條忠實的看家狗那樣,守衛着天主的房子,給任何好吃的東西也堵不住他的嘴,那又将會如何呢?&rdquo 理查多好奇地看了看他,略略皺起眉頭,若有所思地欣賞着自己修剪得很圓的如扁桃仁一般的長手指甲,整理一下手指上的戒指。

    然後不慌不忙地從衣袋裡掏出一張折疊着的紙,打開以後遞給了院長,那是一份寫好的革除吉羅拉莫·薩沃納羅拉教籍的決定,隻需要教皇簽字和蓋上他的印玺,而且教皇在這份文件裡把他叫作毀滅之子和讓人厭惡的蟲子&mdash&mdashnequissimusomnipedo。

     &ldquo您等着回答嗎?&rdquo修士讀過之後說。

     教廷秘書默默地垂下頭。

     薩沃納羅拉站起來,挺直身闆,把教皇的訓谕扔到使臣的腳下。

     &ldquo這就是我的回答!您回到羅馬就說,我向反基督教皇提出挑戰,要求跟他決鬥。

    我們就等着瞧&mdash&mdash是他把我還是我把他革除教籍!&rdquo 淨室的門輕輕地開了,多米尼科在門口往裡面看了看。

    他聽見院長很大的聲音,便跑過來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情。

    門口集聚了一群修士。

     理查多向門口望了幾次,最後終于彬彬有禮地說道: &ldquo我鬥膽提醒您,吉羅拉莫:我受命隻跟您秘密會見&hellip&hellip&rdquo 薩沃納羅拉走到門前,把門大敞四開了。

     &ldquo聽我說,&rdquo他大聲喊道,&ldquo大家都聽着,因為我不是向你們,弟兄們,而是向佛羅倫薩的全體人民公布這樁肮髒的交易&mdash&mdash或是革除教籍或是賞給樞機主教的紫袍,讓我從二者中間挑選!&rdquo 他那狹窄的前額下面凹下去的眼睛燃燒着怒火,醜陋的下颏顫抖着向前噘起。

     &ldquo時間到了!我要讨伐你們,羅馬教廷的樞機主教和其他高級僧侶們,因為你們都是異端!我要轉動鎖頭裡的鑰匙,打開藏污納垢的小箱子&mdash&mdash把你們羅馬的臭氣放出來,人們在那裡要窒息了。

    我把話說出來,你們都要吓得臉色煞白,世界的基礎就要動搖,但是被你們所玷污的上帝的教會卻會聽到我的聲音。

    拉撒路,走出來!3于是他就起來了,從棺材裡走出來&hellip&hellip我不需要你們的法冠和小紅帽!天主哇,賜給我死亡的紅帽和你的受難者血淋淋的荊冠吧!&rdquo 他雙腿跪下,痛哭着把雙手伸向基督受難的聖像。

     理查多利用這慌亂的時刻,悄悄地溜出淨室,匆匆忙忙地走了。

     三 見習修士喬萬尼·貝特拉菲奧也在那群注意觀察吉羅拉莫的修士裡面。

     師兄弟們散開以後,他也走下樓梯,來到修道院的主院裡,坐在長廊裡一個他所喜歡的地方,那裡在這種時候經常都空無一人,十分安靜。

     院牆雪白,院内長着桂樹、柏樹和大馬士革玫瑰,吉羅拉莫喜歡在樹蔭下布道:相傳天使們夜間澆灌這些玫瑰。

     見習修士打開使徒保羅的《哥林多書》,念道: &ldquo你們不能喝主的杯,同時又喝魔鬼的杯;不能吃主的宴席,同時又吃魔鬼的宴席。

    &rdquo4 他站起來,開始在長廊裡來回踱着,回憶起自己一年來在聖馬可修道院裡的思想感情。

     初期,他作為薩沃納羅拉的門徒,在精神上嘗到了莫大的甜蜜。

    吉羅拉莫神父有時清晨帶領他們到城外去。

    一條陡峭的小徑仿佛是通向天際,他們沿着這條小徑攀登菲索雷山,站在山頂上望去,隻見山巒起伏,坐落在阿爾諾河谷裡的佛羅倫薩盡收眼底。

    院長坐在綠色的草地上,這裡繁花似錦,有紫羅蘭、草玉鈴、鸢尾花,柏樹的樹杆被太陽曬得淌着樹脂。

    修士們有的躺在他腳下的草地上,有的編花環,有的談話,有的跳舞,像孩子們似的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