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六次講座(二)

關燈
盡管韋爾西洛夫引起了她的恐懼,卡塔莉娜·尼古拉耶夫娜對他崇高的原則和超人的精神總懷有一種敬佩。

    在他的信中充滿了她無須恐懼的紳士一般的話語。

    她也表達了自己同樣富有騎士精神情感!他們之間可以有禮儀地競賽了。

    [67] 《群魔》中的伊莉莎白·尼古拉耶夫娜對斯塔夫羅金說: 沒有什麼能夠損傷您的自尊心,前天,我當衆辱罵了您;而您卻以騎士般的寬容作為回答。

    回到家中我馬上猜到,您之所以躲避我,是因為您已經結了婚,而根本不是因為您蔑視我,蔑視我上流社會小姐的品質,而事情要真是這樣,就夠令我害怕的了。

     她接着說完: 至少,自尊心未被損害。

    [68]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女性人物比起男性人物來,更被傲氣驅使,更受驕氣操縱(請看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姐姐、《白癡》中的娜斯塔西娅·費利波夫娜和阿格拉雅·葉潘欽娜、《群魔》中的伊莉莎白·尼古拉耶夫娜,以及《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卡捷琳娜·伊凡洛夫娜)。

     但是颠倒過來(這不妨可以說是一種《福音書》式的颠倒),最卑賤者比最高貴者離天國更近。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始終貫徹着這樣深刻的真理:&ldquo權勢者得不到的将給予卑賤者&rdquo&ldquo我來是為了拯救所失去的&rdquo,等等。

     一方面,我們看到自我拒絕、自我抛棄;另一方面,則是人格的肯定、&ldquo強力的意志&rdquo、權勢的誇大。

    必須注意的是:這種強力的意志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中總是導緻破産。

     蘇代[69]曾指責我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犧牲了巴爾紮克,我想他是想說祭獻了他。

    有必要做辯解嗎?我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敬佩固然是強烈的,但我不認為它讓我變得盲目,我當然承認巴爾紮克的人物比那位俄羅斯小說家的人物要更為繁複多樣,他的《人間喜劇》也更為絢麗多彩。

    然而,無疑陀思妥耶夫斯基達到了更深的區域,他觸及了任何小說家都望塵莫及的要點。

    當然我們可以說,他的所有人物都是從一個模坯中出來的,傲慢與謙卑是他們行為舉止的動力源泉,加上劑量的多少與差異,他們的反應也就足夠豐富多彩了。

     在巴爾紮克的書中(如同在整個西方社會中,或更具體地說,在法蘭西社會中,因為巴爾紮克的小說提供了它的形象)至關重要的兩個因素,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卻幾乎不起任何作品,第一個是智力,第二個是意志。

     我并不是說,巴爾紮克作品中的意志總是引人向善,不是說他的意志堅強者都是道德高尚者。

    我是說,他的主人公至少有相當數量以意志達到德行,以聰明才智和頑強精神獲得事業上的榮耀。

    想想他的大衛·賽夏、皮安訓、約瑟夫·布裡多、丹尼·大丹士[70]&hellip&hellip我還可以再舉出二十個來。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全部作品中沒有一個偉人。

    你們也許會說,《卡拉馬佐夫兄弟》中令人尊敬的佐西瑪長老不是嗎?當然,他無疑是小說家所塑造的最高尚的性格,他居高臨下地俯視着整個故事,等我們看到《卡拉馬佐夫兄弟》的全譯本時,我們将更加懂得他的重要性。

    但是,我們也将更加懂得,對陀思妥耶夫斯基來說,他真正的崇高是由什麼構成的。

    佐西瑪長老在世人的眼中不是一個偉人。

    他是一個聖人,而不是一個英雄。

    他恰恰是通過棄讓意志、抛卻智力才獲得了神聖。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如同在《福音書》中一樣,天國屬于精神上的窮人。

    在他那兒,與愛相對的,并不是恨,也不是頭腦中的深思熟慮。

     與巴爾紮克的作品正相反,假若我分析一下陀思妥耶夫斯基塑造的堅強人物,我會立即發現,他們都是可怕的人物。

    比如名單上的頭号人物拉斯柯爾尼科夫,他首先是個野心勃勃的、想當拿破侖的文弱書生,最終隻殺了一個放高利貸的老太婆和一個無辜的姑娘。

    再看看斯塔夫羅金、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伊凡·卡拉馬佐夫和《少年》的主人公(他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唯一一個從生下來,從懂事起就抱定一個主意活着的人,他立志成為一個羅思柴爾德[71],但仿佛是一種嘲弄似的,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全部作品中,再沒有一個比他更為懦弱、更受人擺布的人物了)。

    他筆下人物的意志、他們擁有的智力和意志,仿佛在逼迫他們走向地獄,要想尋找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中智力扮演了什麼角色,我的答案是,它扮演了魔鬼般的角色。

     他的最危險的人物也即是最聰明的人。

     我并非僅僅想說,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人物的意志與聰明隻為惡而施,而是說,當它們試圖向善時,它們所施的德行隻是一種驕傲的德行,這種德行導緻堕落。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隻有舍棄智力,放棄個人意志,隻有通過自我拒絕,才能進入上帝之國。

     當然,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巴爾紮克也是一個基督教作家。

    但在對照兩種倫理學時,我們能夠明白,那位法國小說家的天主教與這位俄國小說家的純粹福音學說之間,有着多麼巨大的差别,天主教精神與純粹基督教精神有着何等的不同。

    為避免過分的冒犯,我們不妨可以說,巴爾紮克的《人間喜劇》是《福音書》和拉丁精神結合的産物,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俄羅斯喜劇則是《福音書》與佛教、與亞細亞精神結合的産物。

     以上論述隻是個開場白,它可以幫助我們更深地進入到那些奇特的主人公的靈魂中去,我将在下一次課中談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