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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世紀還沒過完初葉的時候,一個末夏的傍晚,一對青年男女,女的還抱着個孩子,正步行着走到了靠近上威塞克斯的那個大村子韋敦-普瑞厄茲[1]。

    他們的穿着雖然簡樸,卻還不算太不像樣,可是看得出他們是走了很遠的路,鞋和衣服上都蒙着一層厚厚的土,此時這就讓外表顯得有些寒碜了。

     那個男人身材挺拔勻稱,皮膚黝黑,神态嚴刻;從側面看,他臉上的棱角少有斜坡,簡直就是直上直下的。

    他穿着一件褐色燈心絨短夾克,比身上其餘的衣着略新一點。

    那件粗斜紋布背心上釘着白色牛角扣子,還有同樣布料的過膝短褲,棕黃色的皮綁腿,草帽上箍着砑光黑帆布帽箍。

    在他的背上背着一個燈心草簍子,用一根系成套圈的帶子勒着,簍子的一頭露出一把切草刀的刀把,從草簍的縫兒裡還可以看到一個打草繩用的螺絲轉。

    他那節奏分明、沉穩踏實的腳步,是鄉下手藝人的,不同于一般幹苦力活的散漫雜亂、蹒跚拖沓的那種。

    他一路走下去,兩隻腳一起一落,總帶着他本人特有的那種剛愎自用,我行我素,甚至一會兒在左腿、一會兒在右腿斜紋布上交替出現的褶子,也顯出了這種神氣。

     不過,這一對男女趕路的時候真正顯得特别的地方,倒是他們一直都默不作聲,正是這一點還偶爾引起别人的注意,否則,人家是會連看也不看他們一眼的。

    他們就這樣并排走着,從遠處看,顯得像是靈犀相通的人在從容低語說着私房話;可是稍近一點看看,就可以察覺出來,那個男人正在看&mdash&mdash或者是假裝在看&mdash&mdash一篇歌謠,他有些費勁地用那隻挽着草背簍帶子的手把那頁歌篇舉在眼睛前面。

    這種表面上的原因是否就是真正的原因,或者是否是裝做這樣,好避開一場讓他已經厭倦的交談,這除了他本人以外,就誰也說不清楚了;可是他沒有打破沉默,所以那個女人盡管有他在身邊,卻一點也沒享受到有人做伴的樂趣。

    實際上她等于是孤零零地在大路上走,隻不過懷裡抱了個孩子罷了。

    有時候,那個男人彎着的胳膊肘,差不多都要碰上她的肩膀了,因為她一直盡量靠近他的身邊而又不真地碰上他;可是她好像并沒想去挎上他的胳臂,他也沒想把胳臂伸給她;對他那種不聲不響、不理不睬的樣子,她根本就沒有感到驚訝,好像還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如果這三個人到底還是說上了一言半語,那就是那個女人對孩子說的悄悄話,和那孩子咿咿呀呀的應聲回答。

    那是個小女孩兒,穿着短衣服和棉線織的藍靴子。

     那個年輕女人臉上主要的&mdash&mdash幾乎也是唯一的&mdash&mdash吸引力,就是變化多端。

    她歪着頭朝下看那個女孩兒的時候,顯得漂亮,甚至标緻,特别是在她這樣看着,面目斜映着絢爛的陽光,把她的一對眼睑和鼻孔變成透明體,在她的雙唇上點起了火焰的時候。

    她在樹籬的陰影下拖着疲憊的雙腿緩步前行,沉思默想,這時,就顯出一種半帶冷漠的倔強表情,好像是那樣一種人,覺得在時間之神和機遇之神的手中,也許什麼事都可能發生,唯獨沒有公平。

    前面所說她容貌方面的情況,那是造化天成,而後面所說她表情方面的情況,大概是來自文明教化。

     沒有什麼疑問,這男人和女人是夫婦倆,而且是懷抱中那個女孩兒的父母。

    如果不是這種關系,那就很難解釋,為什麼他們在大路上走着的時候,總有那麼一種慣熟中透着平淡的氣氛,仿佛一輪光環老是罩在他們三人身上似的。

     妻子多半把眼睛盯着前面,不過并不是有什麼興緻,其實就風景本身來說,每年這個時候,英格蘭任何一個郡裡幾乎任何一處地方,風景都和這裡相差無幾;一條大路既不筆直又不彎曲,既不平坦又無斜坡,大路兩邊的樹籬、樹木和其他種種植物,已經到了變成墨綠色的階段,那些遲早總要凋落的葉子,就要逐漸變暗,轉黃,發紅了。

    河邊的青草岸和近旁栽成樹籬的灌木枝丫,都蒙上急馳而過的車輛揚起的塵土,這同樣的塵土鋪在大路上像一幅大地毯,讓他們的腳步聲音沉悶,而這樣,再加上前面說過他們全都沉默不語,就讓别處傳來一聲一響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很長一段時間什麼聲音也沒有,隻有一隻柔弱的小鳥在唱那古老陳舊的黃昏之曲。

    說不清多少世紀以來,隻要是在這個季節,每當日落時分,在這同樣的時刻,這種黃昏之曲無疑一直可以在這個小山丘上聽到,而且抑揚頓挫、啁啾婉轉都是一模一樣。

    可是等他們走得靠近村莊了,各式各樣來自遠處的聒噪絮語就傳到了他們耳邊。

    這些聲音是從前面哪個高處傳出來的,不過那地方有樹葉遮擋着,眼下還看不見。

    等到剛剛能看見韋敦-普瑞厄茲村邊房屋輪廓的時候,這一家人就遇上了一個刨蘿蔔的,他肩上扛着鋤頭,鋤把上吊着飯口袋。

    那個看歌篇的人馬上擡頭一看。

     &ldquo這兒有什麼生意可做嗎?&rdquo他晃了晃那張歌篇,指向他前面的村子,不動聲色地問道。

    他以為這個幹苦力活兒的沒聽懂他的話,于是又追問了一句:&ldquo捆幹草行的?&rdquo 刨蘿蔔的早就開始搖起頭來了。

    &ldquo哎喲,老天保佑他會有這麼一股聰明勁兒,想得出要在這種季節,到普瑞厄茲來找這種活兒?&rdquo &ldquo那麼,有什麼房子出租嗎?一所小房子,剛剛蓋好的新房子,或者跟這差不離兒的。

    &rdquo那個人又問。

     那個态度悲觀的人還是保持否定的意見。

    &ldquo拆房子在韋敦倒是更常見,去年就扒光了五所房子,今年三所;老鄉沒地方去啦&mdash&mdash沒啦,連個草棚子都沒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