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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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長十五年的正月,茶茶頭一次派賀使前往駿府問候家康。

    她本來認為完全沒有必要派賀使去駿府,因為那是貶低自己身份的行為。

    可是在片桐且元的勸說下,她十分不情願地答應了。

    要是擱在從前的茶茶,不管且元如何慫恿,她都不會答應這種有損秀賴權威的事。

    然而,當時高次剛離世不久,茶茶再次想起了他生前所說&ldquo忍字為上&rdquo的話,于是突然決定聽從且元一次,以此來告慰高次的在天之靈。

     從秀忠成為将軍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五年。

    慶長十年,秀忠就任将軍之位,那年五月,茶茶拒絕了家康提出的讓秀賴上洛的要求,反而請将軍家的名代前來參見秀賴,最終事情雖如茶茶所願收尾,可如今的局勢早和那時大相徑庭。

    所有的政令要麼發自秀忠所居的江戶,要麼發自家康所居的駿府,而身在大阪的茶茶和秀賴幾乎到了人微言輕的地步。

    茶茶對現在的局勢了然于胸,但仍然不願意低眉折腰。

    僅這一次的妥協,也是為了對已逝少年時代的戀人有所交代。

    對于茶茶的問候,駿府也象征性地派來了還禮使。

     到了慶長十六年的正月,大阪這邊再次派出了賀使。

    這次還是和去年一樣由且元提議,他的理由是去年既然派過賀使了,今年突然不派會很奇怪。

    這次茶茶有些糾結,她總覺得如果這次再派使者去,家康可能不會派還禮使來,倘若到時候要受此屈辱,不如将去年的舊賬翻過去,今年就别再派賀使去自讨沒趣了。

     茶茶如此自然地做出這樣的揣測不是沒有道理。

    才一年的光景,局勢已經大變。

    現在,無論大事小勤,德川方面對大阪的态度都十分強硬,茶茶和秀賴幾乎完全被撂到了一邊。

    如今也就有幾個像片桐且元、加藤、福島、淺野這樣的武士,一邊與德川方面親厚,一邊也顧念着豐臣家的舊主之情。

    其他的大名小名幾乎全部在試圖與大阪方面疏遠。

    大家心裡都有數,倘若有事沒事地跑到茶茶和秀賴處問候一下,結果被江戶或駿府方面不痛不癢地審問一番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慶長十六年這一年,在片桐且元不斷地勸說下,茶茶最終答應派新年賀使去駿府。

    然而,果然如茶茶所料,大阪這邊雖然派了賀使去駿府,卻沒有收到任何答禮。

     正月過後,二月初的某日,茶茶在城裡的梅花林裡舉辦了賞梅宴,在盛開的梅林四處鋪滿草墊,上面布置好酒宴。

    以秀賴為中心,城裡大部分武士及武家的女人們都出席了宴會。

    茶茶目不轉睛地盯着秀賴的側臉,女人們正在為他斟酒,秀賴則接過酒杯慢條斯理地飲着。

    今年已滿十九歲的秀賴,無論從什麼角度看,都成長為一名偉岸的武将了。

     在茶茶眼中,秀賴的姿容看上去熠熠生輝。

    一雙大眼睛明亮清澈,鼻子筆挺,面色雖然略顯蒼白,但不失青春貌美。

    這些容貌特征不太像秀吉,而是基本遺傳自茶茶,所以秀賴既有些像他的外祖父淺井長政,又有些像信長。

    他的性格倒是有些像年輕時候的秀吉,有豪邁豁達的一面,又有敏感細心的一面。

    唯獨那多年來養尊處優長成的大個頭,既不像父親也不像母親。

    茶茶每次和秀賴并肩而立,看着比自己高出許多的秀賴時,都會幸福得有些神情恍惚,她才剛到秀賴的肩膀而已。

     在此次賞梅的宴席上,也有千姬的身影。

    茶茶并不想邀請千姬,估計是且元從中安排,邀請千姬出席聚會。

    千姬今年年滿十五歲,她七歲與秀賴舉行婚禮,到現在已經過去八個年頭。

    這個莫名其妙被德川家寄放于此的小東西,就這樣在大阪城中成長至今。

    當年,在婚禮的第二天,茶茶就決定不把千姬視作秀賴之妻,而是當作德川家抵押在此的人質對待,八年以來這個想法一直沒變,到現在也仍是如此。

    秀賴和千姬似乎也對茶茶的想法心知肚明,彼此都沒有把對方當作舉行過婚禮,喝過交杯酒的特殊男女。

     茶茶命人前去邀請千姬,讓她到自己和秀賴的宴席上來。

    不一會兒,在多名侍女的簇擁下,千姬走了過來,微微颔首行禮後,在秀賴下首些的位置上坐下來。

    千姬的面孔不太像她的母親小督,更像父親秀忠。

    雖然瘦削的臉龐顯得有些刻薄,但五官十分端正,性格似乎更像母親,言談舉止中有些不緊不慢的從容。

    在茶茶眼中,千姬和秀賴一樣,都顯得那麼熠熠生輝,美麗動人。

     秀賴與千姬互相微微颔首行禮後便沉默不語。

    千姬雖然被邀請入席,但看上去十分不自在,眼睛一會兒看向旁邊梅樹的樹梢,一會兒又盯住自己的膝蓋。

     茶茶在稍遠一些的地方冷眼觀察着千姬的一舉一動。

    她雖然邀請千姬坐到自己這邊來,卻一點也不想搭理她。

    這個女子今後的生死,全看駿府或者江戶的态度,既然今年正月大阪派去賀使而駿府沒有回禮,那麼千姬就必須為這件事付出代價。

     &ldquo接下來讓我們交換席位吧。

    &rdquo 茶茶冷不丁地說了一句便立即起身。

    她是想把千姬一人晾在席上,好讓她難堪。

    聽聞此言,在一旁的大多數近侍都立即站起身來。

    然而秀賴卻坐在原地一動不動,于是約一半的人還是留在原位。

     冬日裡和煦的陽光透過樹枝,灑滿整個梅林。

    茶茶在十多個女子的簇擁下漫步于梅林之間。

    女人們一路上有說有笑,茶茶隻管安靜地走自己的路,時不時與她們搭幾句話。

    走着走着,她突然擡頭看向之前坐過的席位,以秀賴為首的一衆人等依然坐在那裡。

    雖然茶茶當時起身時,并沒有期待秀賴也會跟着她一道離開,但她内心肯定是盼着秀賴和她統一行動的,她當然不希望秀賴坐在那裡不動。

    不過,茶茶自己離席已經達到了目的,千姬一人坐在秀賴的下首,沒有一個人搭理她,看上去百無聊賴,孤獨可憐。

    茶茶這才覺得解了心頭之恨。

     賞梅結束,大概過了十天,茶茶從一個侍女口中聽到了一個令她意外的消息:據說秀賴最近每晚都會去千姬的寝殿。

     茶茶簡直不敢相信。

    當然,千姬表面上就是秀賴的妻室,可秀賴對這個妻子應該是懷恨在心,除此之外不應有其他任何感情,可為什麼秀賴會去千姬處留宿呢。

     茶茶立即派一名侍女前去打探,可侍女帶回來的消息再次讓茶茶失望。

    原來,自那日賞梅之後,秀賴的确經常出入千姬的寝殿。

    秀賴今年十九歲,已經納了好幾房側室,茶茶也都同意了。

    秀賴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肯定對女人的身體感興趣,這種事情也不是作為母親應該幹涉的,但那個女人要是千姬的話就讓人頭疼了。

    八年前的婚禮一結束,秀賴與千姬便正式地結為夫妻,一起過夜本無可厚非,再正常不過了。

    然而,對茶茶而言,千姬隻不過她從德川方面要來的人質,這個人質是需要在緊要關頭派上用場的。

     如今,這件事開始變味了,茶茶不得不仔細思考秀賴寵幸千姬的原因,秀賴既然與自己血脈相連,那麼他應該不會對千姬動真感情。

    茶茶估摸着秀賴是繼承了父親秀吉好色的血統,所以也把千姬看作他衆多女人中的一個罷了。

    在秀賴身邊白白放着一個家康的孫女,他怎麼可能僅僅滿足于遠觀和欣賞呢。

     茶茶為了說服自己,在心中如此揣測着秀賴和千姬的關系。

    隻有等她想明白之後,才能夠像從前一樣對待千姬,才能繼續将她視作德川家寄存在此的人質,她的生死全部掌握在茶茶手中。

     三月二十日,家康從駿府上洛。

    一進二條城,家康便突然派人前來傳話,說許久未見過秀賴了,希望他也能上洛一見。

    家康這次派來的使者是織田有樂,聽聞這個要求,大阪城頓時炸開了鍋。

     茶茶立即召集以且元為首的城中主要武将,共同商讨此事的對策。

    大部分武将都認為,自從太閣殿下逝世後,大禦所曾多次來到大阪面見秀賴,既然如此,為什麼唯獨這次要秀賴上洛去見呢,個中緣由實在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家康隻是想看看秀賴長大後的模樣,那麼他理應親自前往大阪求見才對。

     茶茶雖已察覺此次秀賴被要求上洛一事大有風險,可是比起擔心,她更多的是為之憤慨,家康一介豐臣家的家臣,憑何要求作為自己主上的秀賴前去見他呢。

     &ldquo倘若太閣殿下尚在人世,怎麼可能允許這樣的荒唐事。

    &rdquo茶茶說道。

     她似乎被自己這番話刺激到了似的,強烈的怒火猛地湧上心頭。

     一開始,秀賴隻是安靜地坐在一旁聽着衆人商議,當看到茶茶憤怒到聲音都開始顫抖時,母親的憤怒似乎逐漸感染了這個十九歲的年輕武将。

    茶茶的憤怒發自内心,足以讓秀賴為之動容。

    此刻茶茶的胸中充滿悲憤,她的憤怒中伴随着悲痛,表情看上去冷寂而憂郁。

    就在她的情緒幾乎要傳染給所有人時,一直沉默不語的且元突然發話了: &ldquo可是,如若幼主此番拒絕上洛,就正好中了大禦所的計。

    這就表示關東和上方不和,合戰将勢在必行。

    而合戰的後果,我想不用說大家都心知肚明。

    大家勿再胡思亂想,讓秀賴公上洛才是當務之急。

    唯有如此,才能向大禦所表示上方這邊别無二心,彼此才能相安無事。

    &rdquo 且元的話讓衆人都鴉雀無聲。

    茶茶此刻比任何時候都更恨且元。

    茶茶覺得,他這一番話,表面上是在為秀賴着想,實際上完全是隻顧自己自保。

    要打仗那就打吧。

    在茶茶眼中,十九歲的秀賴比這世上任何人都骁勇善戰。

    之前還需要忍氣吞聲,如今秀賴已經長大成人,那些受過豐臣公雨露恩澤,願意為秀賴豁出身家性命的武将們大有人在,人數肯定比自己知道的還要多出許多。

     &ldquo傳喚白井龍白,讓他為秀賴上洛蔔上一卦吧。

    &rdquo茶茶建議道。

     &ldquo屬下從命。

    那我這就安排此事。

    &rdquo且元面不改色地說道。

     衆人決定在第二天的同一時刻再次在城中召開評定會議。

     第二天,茶茶以為白井龍白也會被傳喚到會議現場當場占蔔,誰知竟不見龍白的身影,僅由且元公布占蔔的結果。

    據且元說,共蔔了兩卦,兩次的卦象都說秀賴上洛是大吉。

    茶茶對這個結果十分不滿,且元這點伎倆如何能騙得了她,就在她正要開口反駁時,秀賴突然說道: &ldquo既然蔔卦的結果是大吉,且大禦所本人又是秀賴丈人的父親,那麼即使秀賴上洛,也不會有失豐家威信吧。

    &rdquo 茶茶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她不相信這話能從秀賴口中說出來。

    就在這時,許久未見的千姬的身影突然浮現在茶茶腦海中。

    不知為什麼,秀賴這番話的背後似乎能看到千姬的影子。

    一直以來,茶茶都隻當千姬是一個德川家寄放在此的人質,如今,這個人質突然變身為一個巨大的障礙橫亘在茶茶面前。

    千姬哪裡是任人宰割的人質,她明明是一把德川家安插在自己這一方的鋒利短刀,随時都有可能戳進茶茶的心髒。

     然而,秀賴的話一點也沒錯,家康的确是他丈人的父親,這一點不容置疑。

     &ldquo若幼主如此期望,那隻有這麼辦了。

    &rdquo 面對自己在這世上至愛的兒子,茶茶鼓足了力氣勉強說道。

    就在這一瞬間,茶茶感覺到廣間内緊張的空氣立即得到緩解,大家似乎都長舒了一口氣。

     秀賴上洛之事一經決定,相關的準備工作立即展開了。

    有傳言說,加藤、淺野、福島幾位武将曾私下商議,要對秀賴的安全多加防備,此事也已經知會于且元。

     二十七日,秀賴帶着三百騎兵,從大阪出發,沿着澱川行至澱。

    在澱等候着迎接秀賴的是家康十二歲的兒子右兵衛佐和十歲的兒子常陸介,以及池田三左衛門、加藤肥後守兩名武将。

    從澱開始,秀賴換乘一種去除四壁的開放式轎辇,在上百個武士的保護下向京都進發,加藤、淺野兩名武将緊緊守護在秀賴的轎辇兩邊。

     自從送走秀賴,茶茶便魂不守舍,一心盼着秀賴平安返回大阪。

    為了防止千姬逃出城外,茶茶安排她一直住在自己的寝殿内,直到秀賴平安歸來。

    她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一旦接到秀賴遇難的來報,她會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