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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欽定四庫全書 湛園集卷四 翰林院編修姜宸英撰 論 東漢文論 西京承戰國先秦之後故其文雄峭多奇氣晁賈諸疏是也承平既久士氣薾弱見之於文章者為嘽緩曼衍而不振朱子所謂衰世之文也東漢因之雖以光武之講論經理明章之崇儒重道而文體日趨骈俪遂濫觞晉魏六朝不能遏也豈風氣使然雖甚權力不能與之争乎昔司馬遷文尚矜奇故公孫宏董仲舒傳不録其對策而班固收之東漢之書成於蔚宗其所授述時人書疏多更删潤是三書者遂各成一代之文則着作之家固風氣所從出也可不慎與然東漢人矜名節師弟傳經期作明理而已與夫西漢大師相授受為發策決科取青紫者不侔也至魁壘耆碩正色立朝封事屢上讀之有使人欷歔絫涕者其為益於名教甚矣豈異時杜谷輩淺儒所可望哉而郭泰黃憲徐穉之倫文辭不概見何與夫人之信有得于已矣則其於外宜有所不暇者此又學者之不可不知也 梁将王景仁論 王景仁嘗為楊行密将而救兖州斬朱全忠子友甯于陳全忠自郓州還攻望見景仁指揮歎曰使吾得此人為将天下不足平也後景仁以楊渥之攻奔吳越全忠遣人召之因間道歸梁全忠者唐季之羣盜耳然頗能用其術籠罩豪傑得其歡心以景仁之屠殺其子而不怨反寵任之以為大将可謂有英雄之風矣卒能脅制羣雄遂其逆謀非偶然也昔者田橫烹郦商之兄食其不忍與商比肩而事高帝吾獨怪景仁者親戮其君之子蒙恥而立于其朝于是乎喪其羞惡之心盡矣且彼亦未審利害之熟也何以明之夫将者以氣為主氣以心為主氣之餒焉而欲其将之無怯不可得也心之不安焉而欲其氣之無餒亦不可得也考景仁自淮南歸梁之後終其身僅兩将兵一為北面招讨使帥梁精兵救趙與周德威戰大敗于栢鄉橫屍數千裡一攻廬夀軍戰于霍山複敗走遂以亡梁視其為王師範力戰青州時召諸将飲酒飲已複戰左右顧盼氣吞強敵彼全忠者方且從高望之而動容太息又豈能料其後之摧折若此哉此無他殺其子而食其父之祿其心有所不安焉則其氣之餒而不振無所往而不踬焉宜也昔亷頗嘗為趙将矣已乃避讒之楚戰辄不利曰我思用趙人頗非宿怨于楚也一為趙則利一為楚則不利夫非其氣餒而不振之故耶又況于蒙面事仇亷恥道喪而欲其立功晩蓋難矣此禮所謂偾軍之将亡國之大夫而孔子以為不可與于矍相之射者也五代之際其人才本不足論吾悲夫世之功名之士苟且祿位自托于射鈎斬袪之遇而不知其卒無所成也孟子曰枉尋直尺而利亦可為與今則尺亦不可直徒枉而已矣然且相率而為之者何其不知悔也故因景仁之事表而出之為世大戒 春秋四大國論 齊晉秦楚曆世之修短吾既已言其故矣然此猶論其大勢也非其所以受病之處夫人之禀命於天夀天不同然其将死也必有其所以受病之處知其病而消弭之於早則病者可起死者可生不知其病而預為消弭之則亦已矣晉之六卿齊之田氏此其受病之處也國之有強臣如身之有痞疾齊晉之君不知消弭而聽其塊然于胸膈之間方其未發手持足行耳目便利視之猶人也及其既發而塊然者已不複圖矣秦楚之君之治其病也唯不待其既發而圖之故其治患也不勞及其患去而國之元氣亦以愈固蓋權臣之竊其國也類非一世之所能為也其積之有漸故其治之有因且其初非必皆國之小人也彼陳敬仲趙文子之徒豈逆知其子孫之有是事哉勢之所趨極重而不返則雖有賢明之君忠正之臣常不能保其後之不為亂夫秦楚之君之善治其病也亦揣其勢之所必趨而逆折之無使之至于不可反斯已矣楚之有令尹也此大權之所萃也令尹之佐有大司馬左右司馬政出於令尹而兵柄則分掌之司馬子木為相為掩為司馬使具賊數甲兵既成以授之子木故曰司馬者令尹之偏王之四體也昔者子元鬬椒俱嘗為難于國中矣既不旋踵身被禽滅其時之家臣宗老不聞有擁甲以觀變者兵柄不屬故也令尹之權既分而其制國也尤有法分國為縣縣設公以處之内有變則入而靖亂于内而強臣不得縱恣以為内之大患子元伐鄭還處公宮而申公鬬般殺之白公稱兵而葉公諸梁自蔡入而讨之是也外有患則即發其縣之賦以征讨於境外救鄀之役申公子儀息公子邊以申息之師戍商密繞角之役公子申公子成以申息之師救蔡隂地之役司馬昄起豐析之衆以臨上雒是也齊晉大夫之有采地以封植其私家故曲沃據而栾盈叛邯鄲入而荀寅叛晉陽修而趙叛渠丘封而雍廪叛而楚則不惟使之不可叛而反能因其力以外備諸侯而内制其強臣齊晉之衰以家之有藏甲而楚以令尹之權欲舉國而唯吾用之而且有所牽制而不可動其制使然也楚令尹之權既分其制國也有法而其因事杜害也尤有漸昔者子南為宰其士觀起無祿而有馬數十乘康王聞之車裂觀起屍子南于朝薳子馮繼之所寵者有馬八乘聞申叔豫之言謂之生死而骨肉夫宰臣之寵士而使之有馬自常情視之非甚大罪也然楚之君臣涕泣相告若危亡之立至而誅殛随之則其慮患也不亦密乎秦公子鍼出奔于晉有車八百乘謂晉大夫曰若能少此吾何以得見乃知秦與楚同一氣也公子鍼親景公弟終景公之身不敢以返國則人臣而富者是秦楚之所深仇也其後秦昭王一聞遊士之言逐穰侯華陽君之屬而出之境若去毒螫夫秦之日夜思芟鋤強臣而欲已其病者如此其至也故封建之不得不廢亦其勢然也秦之祖宗固欲廢之矣且此豈獨秦之意使秦不得天下六國之君得之吾知封建亦必廢何者強臣在一國則一國病而在天下則天下病也自漢以還封建廢而天下未嘗不治秦廢封建而以無道行之焉此其所以得而複失之也 二氏論 朱子謂佛氏之書其徒采取老莊之旨為之其後道家既失其傳反竊取佛氏經教之最膚淺者為道經譬如巨室子弟亡失其先世所遺珍寶乃從其人竊得破釜甕之器誇之以為已有由是言之佛與老雖異其言初不異也其說精矣然自東漢至于宋未有分佛與老為兩人者也袁宏漢紀西域天竺國有佛道焉其教以修善慈心為主不殺生專務清淨其精者為沙門沙門漢言息也蓋息意去欲而歸于無為此佛教初入中國之言也而所謂清淨無為者則老氏之說矣東漢楚王英傳晩節更喜黃老學為浮屠齋戒祭祀桓帝立黃帝浮屠祠于宮中言黃老即曰浮屠者明其為教本一也至襄楷上書桓帝始言老子入狄為浮屠道經亦雲老子入關之天竺托生維衛國王夫人晉顧歡夏論亦雲又于阗西五百裡有比摩寺雲是老子化胡成佛處其言固怪誕然楷東漢人時佛教流傳中國尚未久其言當必可徵孔子思行先王之道于東老子悲周衰去之西域為浮屠亦其類也而或執所聞見以為難信吾意老子出關之後其去留存沒當亦不至寂然無考使其一無所傳述既以屏棄老死長為戎羌之鬼矣則孰與其以柱下終也而自崎岖于流沙萬裡之外此何為者太史公書言老子即老萊子年百六十歲又雲二百餘歲又疑為太史儋夫老子一人耳一以為李耳一以為老萊子一以為太史儋當其在中國時已難定其蹤迹如此則去之西域一變而為浮屠亦理之無足疑者也孔子曰龍吾不知其所變化此為深知老子者至其徒始髠而自私其教曰吾佛也彼老之徒方瞀然不能複名其師之說然後二氏之黨始判然其不可一矣予謂今之為老之學者譬之老氏之嫡子也為佛氏之學者譬之老氏之庶子也嫡失其世守而丐貸于庶子之家則今之道家之謂矣然其本固一也尤可異者若今之儒家者流剽取釋氏虛無幻妄之言一舉而附之孔子講解傳習流染蔓延是真所謂竊人之餘以為已寶而不知愧者也然而道家之惑以其先世之失傳耳至吾孔子之教五經六藝之文譬如日星之垂列江河之流衍蔽之而愈明淆之而愈清一舉正之斯昭昭然白黑分而邪正别矣是其寶固未嘗一日亡也舍其家千金之璧而羨人之瓦缶釜甕以為美然且不惜穿穴而求得之若今之儒者是二氏之徒之所竊笑者矣 黃老論 漢自曹參為齊相奉蓋公治道貴清靜而民自定其後相漢遂遵其術以治天下一時上下化之及于再世文帝為天子窦太後為天下母一切所以為治無不本於黃老極其效至于移風易俗民氣樸素海内刑措而石奮汲黯直不疑司馬談田叔王生樂钜公劉辟疆父子之徒所以修身齊家治官涖民者非黃老無法也蓋漢當秦焚書之後詩書放失其一時之人心志耳目蕩焉無所寄而黃老之教不言而躬行缙紳先生之所以口傳而心授者所在皆是則乘其隙而用之以施於極亂思治之後故其緻理之盛幾及于古淳悶之化餘考班氏書為黃帝書者幾家為老子書者幾家大抵皆出于漢初人所為所謂莊周者備道書之一家而已太史公書雖老莊申韓并傳不聞有以莊子配老氏者古今人表僅次周于第六等中下之列則當時之所尚可知矣蓋老子之教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而其旨卒歸于治天下莊子者徒樂為猖狂恣肆無涯涘之說以自放其意而已觀其人雖有聖人者出将不為用也而魏晉間之樂縱誕者必曰老莊習其猖狂自恣無涯涘之說欲舉之以移易夫天下則天下幾何其不亂且亡矣而老氏之弊豈至是哉漢武帝表章六經羣書輩出黃老之教漸微然儒者曲學阿世文士浮薄無用在朝之臣僅有一董仲舒能明王道而不能用漢治亦愈衰于前豈孔子之教不如老氏哉老氏得其傳孔子之教失其傳故也自孟子殁後數百年而得一董子又千餘年而後宋之諸大儒出焉發明理學體用微顯之要然後世始曉然知儒者之學内足以治其身心外足以開物成務以緻乎天下國家之用而卒不知所以用也則孔子之道之得傳于世其亦難矣 士先器識而後文藝論 士先器識而後文藝是已以四子之不遇早死驗其器識之淺薄此為不可夫器識豈可以貴賤天夀論哉審如此言則屈原為浮華之祖離騷為導淫之篇而子蘭子上得先幾之識蒙老成之譽矣昔先王于蒙瞽侏儒百工一技之士必有所以區處之使不至於失所況文章為天地之精氣所存士得之百無一二為國者豈可不知所以愛惜之哉若慮其浮薄而預為之教以要之有成如古大樂正之法斯可矣不宜反挫抑之使不竟其用也王楊盧駱杜子美至比其體為江河萬古之流自唐及今如四子者代不幾見雖其淹鬰于一時終炳爍于後世以視彼名德不昌而坐享期頤者其器識為何如也明劉健亦賢相薄何景明不使入舘閣夫舘閣儲文之地以景明之才猶不得入不知朝廷設此何用健斥李杜為一醉漢吾知使生李杜於明時其受屈抑必甚於開寶間矣大臣不重文學此非細事則天後見駱賓王檄已文曰有才如此而使之淪落不偶宰相之過也一才士淪落至歸過宰相此真人君之言其能籠絡豪傑使為已用亦非偶然也 蕭望之論 班固曰望之堂堂折而不撓近古以來社禝之臣予謂望之守常而不知變知嫉小人而不能容君子社禝之臣豈如是哉始望之與史高同受宣帝遺诏輔政而高者帝肺腑之親也昔魏相謀去霍氏之權因平恩侯許伯奏封事複因許伯白去尚書副封以防壅蔽是時霍氏雖切齒于相而終不克加之害者以許伯之為主于内也史高雖與恭顯相表裡然為腹心之疾者恭顯也恭顯去則史高者一豢養之具臣耳何足患哉為望之計莫若姑舍史氏而無與之争且與之周旋于其間設疑而多為之間則其黨可離而恭顯可逐也不知出此乃欲一舉而并去之夫與人同受顧命于先帝未聞其有大罪極惡輔政未幾而其所排擠者乃在肘腋之間此自常情視之亦必以為疎離骨内專權擅勢也【二語用望之獄詞】況元帝闇主哉卒之使恭顯得見德于史氏而藉之口實者望之也望之可謂不知大計矣且恭顯之宜去不當在元帝而在宣帝之世宣帝任用法律寵二人以為中書令樞機之重歸于宦?昔蓋寛饒嘗知以此為患矣以其地疎而言讦故終于不納望之為宣帝敬信大臣則當力陳履霜之戒請還中書之選更置士人罷二人而去之宣帝明主必能見聽不聽則以去就争之可也既不能防患于未萌之先而徒欲強制于橫決之後固且不可況宣帝以法律任恭顯而望之先以法律佐宣帝則豈唯不能去之抑且教之使用也何以言之嘗考宣帝之世無罪臣之被殺者四而獄成于望之之手者有二焉始附魏相則劾趙廣漢後去左馮翊惡韓延壽之聲名出已上因劾韓延壽二獄詞之上史皆雲天子惡之惡之雲者史臣之微辭也蓋其文緻之乃有以深中其忌矣夫其果于用恭顯而不疑者以此哉吾觀望之量狹而妬前以霍光輕已則謀霍氏以丙吉居已右則短丙吉馮奉世斬莎車王大功也而止其封爵張敞舊交也元帝欲大用之則沮之使抑鬰以死夫張敞與廣漢延壽奉世之數臣者皆強幹忠正有力之人也望之縱不能前去恭顯使其能保全善類隂留之以待嗣主之用則危疑之際必有所濟計已大失至于颠仄乃反恃一憸邪讒讇之鄭朋而寄之耳目焉欲以是除君側之惡豈不悖哉大臣當國如望之之所遇不可勝數欲治小人則當先散其黨欲小人不為害則莫若内植其君子之交既不能用小人以外披其心腹又不能樹君子之交以自固其氣勢反使小人得以乘機抵隙于其間終至禍發身死害贻國家未可謂之不幸也 周亞夫論 劇孟特一博徒之雄耳吳楚七國反周亞夫至雒陽得孟喜曰吾以為諸侯已得劇孟孟今無動吾據荥陽荥陽以東無足憂已恃之隐若一敵國此言詐也戰國時齊田單與燕戰自言天與我神師求之軍中有一小卒妄言我乃是單即東向事之以令于軍中敵人聞之皆以為燕得神師也此兵家所謂詭道也亞夫提孤軍入梁郊七國連橫之師正銳當此之時天下洶洶向背未有所定然其衆烏合易搖也而劇孟方以任俠聞天下故誇七國以劇孟而疑天下以七國之無能為所以亂其謀而解其勢嗟夫亞夫雖倔強人其用兵顧多奇計能制敵所不及料故卒能困吳敗楚饑其軍而叛散之走吳王而斬之東越豈彼博徒者之足系其輕重哉方七國之兵起也在漢則有若鄧都尉料敵之神在吳則有若鄒枚見幾之早臨敵決勝則張韓弓高灌夫栾布任安之輩或在梁軍或莅漢将莫不并智協力以成大功而劇孟碌碌其間漢賞亦不及異時亞夫上功之餘亦不聞有所薦揚也其不足為輕重明矣故愚以為亞夫之喜得劇孟也是齊奉小卒之智也 蘇秦張儀論 蘇秦張儀皆天下之辨士也然秦嘗自謂才不如儀是時秦方說趙王相約從親以擅有關東之政而使儀得用于六國則其寵移矣故召辱儀庭下又隂資之使西入秦然後秦肘腋之患始去當此之時儀方感恩之不暇又何暇顧堕其術中則不得不反而為吾之用故亦曰吾不及蘇君明矣以此知兩君者其平時皆以才相慕又相軋戰國之士多奇變而其術非從即橫故皆不可以并立于諸侯之國龎涓之于孫子心害其能必欲計除之故反為其所殺如秦者可謂工於用妬者也然自儀入秦而六國之患日滋終于破從解約暴秦過惡為天下笑非儀負秦且說士之常态也則孰與久要以成其業哉 秦始皇論 人之所由存者神明也其亡者神明去也斯則形骸之不能為人存亡也審矣彼秦始皇之求神於海上以為仙人不死之藥可立就而安期羨門之屬可招手緻也吾怪其求之如此其至然竟隕沙丘為世無神仙不死者夫其治徒骊山上具天文下锢三泉罄百萬家養生送死之具以照狐兎于泉下則可謂至愚者矣夫吾骨已朽矣而此累累者獨何為哉蓋彼方以塊然能飲食之軀為可以緻長生後天地者故深居宮中極土木之麗美人鐘鼓之奉如雉之護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