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關燈
很看重的事,就象他說的:沒必要。

    “沒必要”包含着多大的忍耐和寬容,又包含着時間嚴酷的不可逆性。

    她祈求得到一個向他傾訴愧疚的機會,而他卻說——沒必要。

    既如此,命運又何必讓他們在這黑夜的、狼坑不平的異國公路上相遇呢? 楊燹想起第一次見到她,就是在這裡,這個大銀杏樹下的小郵局。

    她當時雙手捏着一隻雪白的信封,放在胸口,象易蔔生筆下的索爾薇格——假如那封信換成一本《聖經》的話…… 怎麼又去想她?楊燹把自己的思緒強行扭送到現實中來。

    他身邊走着的永遠不再會是她,而是黃小嫚。

     黃小嫚,别人叫她“小耗子”。

    這是個可憐的姑娘。

    她生得十分矮小,臉色黃巴巴的,并顯出一種奇怪的老相。

    她打量任何東西都怯生生的,即便對将與她終生為伴的楊燹也絕不敢正視。

    她常常趁他不備時從斜下方發來窺探的目光,而當他打算與之交流,她卻又眨眨眼把目光掉開了。

    她尤其害怕楊燹向她注目,每當這時她就近乎可憐巴巴地笑笑,那意思象在說;别瞅我,我可沒什麼值得你瞅的。

     他要和這個被人稱作“小耗子”的姑娘結婚。

    這是他的選擇。

    兩年前,他收到喬怡從北京寄來的信,信不長,語氣也很淡漠。

    這個聰明的姑娘雖然繞開一切情感暗礁,目的地卻十分明确——企望恢複關系。

    她在信中不動聲色地為自己說情。

    他沒有回信。

    他何嘗不想回信?但那時他已在黃小嫚和她之間作了選擇。

    他無法讓自己信服這選擇沒有痛苦。

    他甚至恨恨地想:将來哪個家夥得到喬怡,他可是走運透了。

    這選擇本來還算平靜,可她偏偏在這時候出現了!他警告自己:當心,你要亂套了。

     “冷嗎?”他稍稍弓下腰,替黃小嫚緊緊領扣。

     她眼神躲躲閃閃,笑起來也遲遲疑疑。

    她意識到自己的病态,因此釋放每一種情緒時都十分警惕。

    尤其是笑,她總是竭力抑制着,生怕一發不可收拾。

    她從小至今何曾真正笑過?老天真會作弄她,居然讓她在病中沒完沒了地笑。

    那笑聲楊燹從來不敢去回想。

     走着,楊燹又忍不住回頭望了望那棵大銀杏樹……從第一次見到喬怡,從他和她相互對視的第一眼,楊燹就預感到和這個姑娘之間将發生什麼。

     她——這女兵站在大銀杏樹下,等着郵局開門。

    什麼信,這麼急?她的臉太白了,雙頰沒有他理想中那種少女的紅暈。

    她可不是他素來欣賞的那類少女形象。

    說實話,她倒象個頭一次瞞着嬷嬷跑出來的小修女。

    軍裝在她身上顯得發飄,軍帽下居然沒有一根“劉海兒”。

    他鬼使神差地在不遠處停下腳,定定地打量起她來。

     過了一會兒,她轉過臉,對他這種不太禮貌的打量感到吃驚,甚至有點惱火。

     “請問,你大概是XX軍宣傳隊的吧?”這時非說句什麼,兩個人就都有台階可下了。

     她卻依然看着他,不做聲,眼睛很聰明地閃了閃,仿佛說:别來這套了吧——與姑娘搭讪一般都這麼開始。

     “對不起,請問燈籠巷5号往哪裡走?” “往前,再往右。

    ”她眼光落在他那方方正正的背包和一把中提琴上。

     “謝謝……” “不用。

    可你說的是本地話呀。

    ” “本地話怎麼了?” “本地人難道不知本地有個燈籠巷?” “我哪能大小巷子全知道?” “燈籠巷好象不算太小……” 他啞然一笑。

    這姑娘及時識破了他的詭計。

     “你看上去象個舞蹈演員……”他換個話題,但立刻又後悔了。

    這句話聽上去象愚蠢的讨好。

     她又不做聲了。

    嘴唇抿得很緊,那是不太善于給人快樂的嘴唇。

     “我們以後在一起了……我是從九〇七農場調來的。

    ”他奇怪自己哪來如此強烈的表現欲,“哎,你叫什麼名字?” 她微笑一下,這一笑也似乎半天才拿定主意:“沒必要哇……” “沒必要?” “我們……”她看一眼他的中提琴,“好象不同行?” 她語調很輕,象是在征求你的意見。

    她不漂亮,倒比漂亮姑娘更傲慢。

    當她從郵局走出來的時候,看見他還沒走,她臉上顯出不出所料的表情。

     楊燹越發覺得自己象個蠢小子了。

    他笑道:“我想讓你帶路。

    ” “行。

    ” “你這麼早就來發信?” “是給媽媽的信呀!” 媽媽的信得趕第一次郵班?她媽媽一定很慈愛或很嚴厲。

    不料她否定地搖搖頭,說她媽媽兩者都說不上。

    “但除了看我的信,她沒有更好的事可做。

    ”她說這話幾乎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楊燹頓時想;這點倒和我頗象。

     “我來幫你拿點什麼吧?”她說。

     “不用,我沒什麼體面東西讓你拿。

    這把琴也太破了。

    ” “你是來拉中提琴的?” “會一點兒。

    ” “有意思——‘一點兒’。

    ”她那南方姑娘的舌頭生硬地卷着。

     “你說什麼?” “沒什麼。

    ”她顯得漫不經心。

    楊燹覺得他并沒有引起她重視,不免有點喪氣。

     過了一會,是她先開口了。

     你在九〇七農場幹什麼呢,那兒需要中提琴?” “當然不需要。

    不過我也會一點兒别的,譬如發酵飼料,或者高山蘋果改良嫁接。

    ” “那也是‘一點兒’?多大一點兒?” “無可無不可。

    ” 他穿着兩個兜的軍裝,這與他濃黑的胡茬挺不相稱。

    六九年冬天,他拿着尚未複職的父親的親筆信跑斷了腿,但任何一個“老關系”都相當客氣地拒他于門外。

    碰巧他“修地球”的大隊鄰近有個解放軍農場,就是他剛才說的“九〇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