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沙家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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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定河兩岸,聽不見往日上燈時光的牛羊叫喚,聽不見孩子們的吵鬧聲,也聽不見成年人高唱“信天遊”小調;倒是,吧叭吧叭的槍聲響了個不歇氣! 黑夜和戰争一塊兒來到無定河兩岸! 八月十五日夜裡十二點鐘前後,在鎮川堡北邊一條山溝中的窯洞裡,一位縱隊司令員照着蠟燭注視着作戰地圖。

    他清楚:我軍在西北戰場上立刻要從防禦轉入反攻了,可是在這邁進反攻的第一步的時候,西北戰局演變得格外複雜和艱險。

     司令員把蠟燭放在身邊的窗台上,來回輕輕地走着、籌思着。

    他兩天兩夜沒合眼了,眼裡網着紅絲,眼皮有點發皺。

    他的臉瘦岩岩的越發黃了。

     司令員身邊的一個參謀靠牆站着,頭微微低着睡熟了。

     司令員又端起蠟燭,眼睛緊張地在地圖上轉動。

     旅長陳興允和旅政治委員楊克文走進來,一聲不吭地站在司令員身後。

    陳旅長推起帽子,用左手輕輕地搔後腦殼。

    楊克文盯着窯洞的角落在緊張地思量什麼。

    他倆,口幹舌燥,又疲勞又焦急。

    他倆把指戰員激憤和焦灼的情緒全給帶來了。

    這窯洞剛才還是很清靜的,目下卻充滿着一種捉摸不定的悶氣。

    原來,胡匪整騙三十六師(軍),順長城增援榆林,很快地進了榆林城,而且又馬不停蹄地從榆林南下,準備打擊我軍。

     西北野戰軍從榆林城郊撤退以後,就準備在榆林城南四十裡的歸德堡附近,消滅從榆林南下的三十六師,但是敵人滑得像泥鳅一樣,一溜就鑽入魚河堡,我軍沒有撈住敵人。

    昨晚間,部隊翻山過嶺又運動了一夜,準備在魚河堡到鎮川堡中間的公路上,消滅西北戰場上驕橫一時的三十六師,可是又沒撈住戰鬥的機會。

     西北野戰軍從八月初向榆林前線開進,到今天整整十五晝夜了。

    戰士們在這十五日十五夜中,不是浴血奮戰就是急行軍轉移。

    榆林城快要打開了,上級可又決定撤退;現在說是打三十六師,可是屢次不能下手;再加上踏沙窩、冒風雨、饑餓、寒冷、疲勞,因此戰士們急着要打仗,恨不得把敵人抓住撕碎! “今天晚上是非打不可了!”陳興允和楊克文覺着,司令員也在謀慮這個問題。

    他倆心情緊張,眼裡閃着說不清的躁氣,可是怕打斷司令員的思索,所以不聲不吭地站在那裡。

    直到楊克文打了個噴嚏,司令員才注意到他們。

    司令員親熱地跟他們握手,要警衛員給他們搞水喝。

     楊克文氣憤的說:“哼,三十六師這樣驕橫!” 陳興允咬牙切齒,說:“它驕橫?我們偏要摸摸老虎屁股!” 司令員心情沉重。

    他看看他倆那剛毅而焦急的臉色,說: “很惱火?要不得,同志,我們能把敵人拖到這無定河邊,就是很大的勝利。

    從全國範圍看,我們吃點子苦把敵人背上,是很有意義的。

    何況我們還在想辦法整治它哇!” “我們能把敵人拉到這裡,就是勝利。

    這一點我們早就知道,可是……”陳興允、楊克文一邊這樣想,一邊又覺得司令員的話裡有話,可是司令員既然不說明,那就是不便說明。

    他倆按壓住想要探問的心情,可是,不由得又想:也許陳赓兵團從風陵渡渡過黃河向西安……或許劉鄧大軍又有什麼出敵意料的…… 司令員問:“部隊宿營咯?” 陳興允說:“宿什麼營啊!部隊統統在下邊溝裡擺着,準備繼續走!” 司令員打開白銅煙盒,陳興允、楊克文各取了一支煙,他也取出一支。

    他把煙的一頭在煙盒上用力磕着,說:“是的,不但準備走,如果偵察員剛才報告的情況确實的話,我們還要準備打。

    ”他對楊克文說:“你回去掌握部隊。

    要是情況确實,要是彭總命令打,部隊就立刻出發。

    趕拂曉也許會幹起來。

    ”又對陳興允說:“野戰軍司令部就挨着你們後衛部隊駐,彭總在那裡。

    你去彙報情況,接受任務。

    情況是這樣的:今天,我們準備在鎮川堡和魚河堡之間消滅敵人,可是敵人不是一直順鹹榆公路直撲鎮川堡,而是繞了一個圈子——從魚河堡渡無定河,沿河南岸的黨家岔下來。

    看樣子,敵人或許是明天拂曉再渡無定河,占領鎮川堡。

    ” 陳興允說:“這些情況我清楚。

    ” “不,問題不在這裡。

    ”司令員指着地圖,說,“剛才,據偵察員報告:鐘松率三十六師師部又兩個營從無定河北岸向鎮川堡推進,兩個團在河南岸掩護。

    這情況是不是可靠,還不一定。

    我已經再次派人去偵察了,不過,你先去向彭總請示,也許彭總那裡還有新情況。

    ”他看了一下地圖,又說: “如果偵察員報告的情況是确實的,如果彭總決定打,那我們趕拂曉就在鎮川堡以北,截擊鐘松的師部和他的兩個營。

    可是,還有問題:假使這一仗可以打,打起來對我們有多大的好處?……”他來回輕輕地走着,思量了很久,又說:“總之,你給彭總把情況報告一下。

    總部怎麼決定,我們就怎樣執行。

    ” 陳興允和楊克文互相望望,臉上閃着按壓不住的興奮,像在沙漠行軍中,猛然發現草地跟流水似的。

     楊克文說:“我想,要是偵察員搞的情況确實,這仗就一定要打。

    因為再撈不住這個戰機,敵人趕天明溜進鎮川堡,那就麻煩咯!” 陳興允說,“打!要是搞得好,捉住鐘松那才熱鬧!” 司令員看了一下表,說:“現在已經是一點鐘了。

    興允,時間急迫,立刻去。

    對咯,你帶上一個參謀。

    如果情況确實,如果彭總決定打,那麼,彭總講的部署情形,你就讓參謀繪成圖,立刻帶回來,我們就布置!” 陳興允出了窯洞,下了山坡,翻身上馬,領上參謀和騎兵通信員興沖沖地出發了。

     他們沿着河槽的小路催馬前進。

     陳興允知道敵人雖然是愚蠢的,但也是兇惡的。

     這時,從西北戰場的全局來看:敵人主力第一軍、二十九軍等部七個多旅六七萬人,從南向北,沿鹹榆公路遮天蓋地的撲上來,準備配合從榆林南下的整編三十六師,把西北野戰軍壓縮在米脂以北的葭縣地區,一舉圍殲。

    這就是說敵人十多萬,向西北野戰軍縮小包圍圈,而西北野戰軍兵力很少,十分疲勞,又沒有糧食吃。

    敵情是嚴重的,緊張的。

    戰局發展到非常艱險的階段——雖然陳興允還不知道,兩三天以後西北戰場的形勢會變成這樣:敵人控制了陝甘甯邊區的所有縣城和絕大部分地方;隻有在米脂縣以北,長城以南,黃河以西,無定河以東的地區中間約有南北三四十裡,東西五六十裡的一塊地方,是全部西北野戰軍能夠自由活動的地區。

    中國共産黨中央機關、毛主席和周副主席也在這個地區當中。

    陳興允放松馬的嚼口,讓馬踏小步走去。

    他想:“情況相當不妙呐!”可是當他想到敵人圍殲我軍的狂妄計劃時,心頭湧上了憤恨和輕蔑敵人的感情。

    他自言自語地說:“算盤打得挺不錯,哼,活見了鬼!”他的聲音這樣高,連跟随他的參謀也奇怪地問:“七○一,你說什麼?”陳興允說:“見鬼!”參謀摸不着頭腦地又問了一聲。

    陳興允說:“說什麼?說敵人占不到我們的便宜,他們一定要倒黴!一定要倒黴!” 陳興允仔細思量,他覺得戰勝敵人的勇氣、信心自己是很充足的。

    不過目前怎樣扭轉這艱險的戰局,他還說不出具體的辦法來。

    于是他把一切希望都放在這一點上:“看今天拂曉這一仗吧!把鐘松這家夥撈住再說。

    ” 現在是一點半,三四個鐘頭以後就要進入戰鬥了!陳興允耳邊響着他臨出發的時候,司令員叮咛的聲音:“時間緊迫!”一想到這裡,心裡又焦灼起來了。

     陳興允用力扯着馬的嚼口,雙腿磕着馬腹,讓馬猛跑着。

     嗒嗒嗒的馬蹄聲,敲破了深夜的甯靜。

    戰馬的鐵掌磕碰石頭,濺出火星。

    
陳興允在河槽裡下了馬,把馬交給通信員。

    那匹久曆沙場的駿馬,抖了抖身上的汗水,又用一個前蹄在地上刨着。

    他憐惜地摸了摸馬的透濕的鬃毛,便和參謀一道,回答了哨兵的盤問,上到半山坡上的一個破爛的村莊。

     他立刻就要看見西北戰場的統帥了。

    他壓不住自己心裡的興奮,感到精神很緊張。

     他在多次的體驗中,深切地感覺到:彭總善于在艱難困苦的關頭,扭轉一切危機的局面。

    彭總能預見由于艱難困苦而産生的那種新的力量;那種新的力量是很厲害的緻勝武器。

    陳興允讓參謀留在窯洞外面,他随着一位野戰軍司令部的參謀走進彭總住的窯洞。

     警衛員點起了蠟燭,照亮了窯洞。

     窯洞空曠曠的。

    它讓成年累月的炊煙,熏得烏黑。

    牆上挂滿作戰地圖。

    靠窗子跟前,放着張破舊的桌子。

    桌子上堆着一疊疊的文件材料。

    窗台上放着些老鄉們日常用的瓶、罐,還有揉卷起角的小學課本。

    窯洞靠後的左角裡,放着窯主的粗磁甕、破谷囤跟一些農具。

     這裡多甯靜啊,連針掉在地下都能聽到! 陳興允覺着奇怪、驚訝。

    東是黃河西是無定河,南北是遮天蓋地撲來的十多萬敵人。

    目前形勢是複雜嚴重而又緊急的。

    膽小的人會張皇失措,就連自己這在戰鬥生活中過了整二十年的人,也感到心情沉重。

    可是這裡的氣氛又是這樣甯靜! 彭總躺在窯後邊地上鋪的幹草上,蓋着一件破舊的大衣。

     他站起來,緩緩地把大衣披在身上。

     陳興允舉手敬禮以後,就急切地望着彭總的面容。

     彭總微微點頭和他握手。

     陳興允覺得彭總的手是有力的熱情的。

    彭總的臉色是莊重、樸實、從容的。

     彭總凝視着陳興允的臉,問:“外面很冷吧?”他倒了一茶缸開水,遞給陳興允,又看着他一口一口喝完,然後接過茶缸,低聲而緩慢地問:“有什麼事?” 陳興允說:“我們司令員,要我來報告情況,接受任務。

    ” 彭總安詳、穩實地站在那裡,像在深深地思索着什麼。

     陳興允看看彭總,心裡猛地豁亮起來了。

    彭總那絲毫不露形迹的鎮靜、樂觀情緒傳到他身上了。

     彭總端着蠟燭站在地圖下,回頭望着陳興允,問:“情況怎樣?” 陳興允指着地圖,說:“據偵察員報告,敵人有兩個團沿無定河南岸推進。

    河北,靠近我們部隊這邊,鐘松帶他的師部和兩個營,今天夜裡十二時順鹹榆公路下來,準備天明進占鎮川堡……”彭總瞅着蠟燭的火舌,靜靜地聽着。

     “我們司令員讓我報告情況以後,向彭總請示;如果彭總決定打的話,就讓我接受任務:把河北敵人的師部和兩個營敲掉,搞得好或許還可以捉住鐘松。

    ” 彭總左手端着蠟燭,右手放在背後,還是靜靜地聽着,一句話也不插問,什麼也不表示。

    他巨大的身影映到拱形的窯洞頂上,一動也不動。

    灼熱的蠟油,一滴一滴地落在他手上,可是他像是絲毫沒有感覺到似的。

     彭總帶着深思的神情,聽完陳興允的報告。

    又盯着地圖,專注地思索着。

     陳興允看看表,就立刻覺得心焦的像油煎:已經兩點鐘了,如果打,趕五點鐘部隊就要進入戰鬥,但是還要調動部隊,部署……他仿佛覺得,左腕上的手表,“宗!宗!宗!”的聲音特别響,而且是,每響一下,都像誰用拳頭擊着他的心髒。

    他真想把時間抓住讓它暫時停留一下。

    但是彭總嚴肅、慎重、冷靜的神情,仿佛向他表明:現在,沖鋒陷陣容易,忍耐卻更艱難,但是必須忍耐,不要着急。

     陳興允望着彭總臉孔的側面,但覺得彭總比四五個月以前蒼老了。

    彭總鬓角的黑頭發中,像是有一些白發,眼角的皺紋也增多了。

     彭總是嚴肅、冷靜、耿直而剛正的。

    第一次站在這位偉大軍事家面前的人,都有一些敬畏的感覺。

    但是,他一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又那樣平靜、坦率和親切。

    他說:“鐘松率領三十六師師部和兩個營走河北?這倒是一個新情況。

    ”思索了一下,微微搖頭,說:“不可能吧!”說罷,他又沉入深刻的思索之中了。

     彭總思索了一陣兒,說:“不過,也有可能。

    鐘松這家夥很驕傲,他不服劉戡的指揮。

    ”他望着陳興允又補充了一句: “鐘松和他的頂頭上司劉戡鬧獨立性啊!”他爽朗地笑了。

    彭總叫來司令部的一位科長,問:“還收到敵人的什麼消息?” “電台上再沒有收到什麼,我們繼續在收聽。

    ”這位科長說罷話,就退出去了。

     陳興允覺得,彭總周圍的人都是準确而從容不迫地工作着。

    因此,他産生了這樣一種印象:這圍繞着彭總的首腦機關,是有力的,甯靜的,兢兢業業的,工作效率很高的。

     “假設有這樣的情況吧!”彭總把蠟燭放在一旁,望着地圖,扳着指頭計算什麼,過了半分鐘的樣子,說:“從河北推進的敵人至少有一千幾百人,我們一打,敵人向河邊一靠,河南岸的敵人一定支援。

    這樣,我們即使殲滅了敵人,捉上七八百俘虜,我們也要傷亡二三百。

    另外一個可能是:我們一打,敵人往後一縮,我們什麼也撈不到,反而對我們是一個暴露。

    ”他側轉着身子,看着陳興允,說:“我們暴露了以後,南邊敵人主力七個多旅向北一靠。

    敵人擠在一塊不動,我們想啃也啃不動,目前又缺糧食吃。

    更重要的是全國戰争形勢向我們提出了重大的要求。

    ……這樣看來,我們即使有打的可能,這一仗還是不打好。

    ” “嗬!這一仗不打?”陳興允想着,感到震驚。

     彭總親切地注視了陳興允好一陣,問:“你說這一仗打不打?” 陳興允有些發窘。

    他不安地說:“總部怎麼決定,我們就怎樣執行。

    不過戰士們早就等着打了,他們恨不得把敵人一口吞下!” “一口吞下?從來沒有這樣的事噢!”彭總微微搖頭說,“我說嗎?不——打,不打。

    ”他說頭一個“不打”是拉長聲音的,緩緩的,商量的;說第二個“不打”是肯定的,堅毅的,大山一樣不能搖動的。

     彭總把蠟燭放在桌子上,背着手來回慢慢地走了幾步,說:“也許你們還會這樣想:敵人到了眼前為什麼不打?”他走近地圖,用手指在無定河跟黃河當間,畫了一個圓圈。

    說: “黨中央要我們部隊集結在這一坨,就是要擺出決心過黃河的樣子給敵人看。

    我們要迎合敵人的心理,加強敵人的幻想,培養敵人的驕傲,使敵人發生錯覺而後戰勝敵人。

    ”他慈祥地望着陳興允的眼睛。

    “一個指揮員,尤其是一個高級的指揮員,要養成戰役、戰略觀念和企圖心,不要因為局部利益而操之過急。

    要看到胡宗南的主力被我們吸引到這裡,成為一步死棋,這對全國戰局是大有用處的。

    ”他看着自己慢慢移動的腳步,像是等待陳興允說話。

     陳興允想起了部隊這幾天夜裡不斷地行軍轉移,迅速秘密地,變換位置,封鎖消息,欺騙迷惑敵人等等。

    這一切慣常的作法,在目前也像有特别不同的重大意義。

    他明确地意識到彭總在謀慮一個什麼更大規模的戰鬥哩。

    這更大的戰鬥,還是一個極其複雜的戰略計劃的一部分。

    陳興允想在今天拂曉作戰的心情完全消失了。

    接着,他想起了一連串的事情:過去每一次戰役前,彭總定要召集旅以上幹部來開會,讨論作戰計劃。

    會議中,彭總指着地圖,提出好幾個作戰方案,說明每一個方案的優點和缺點,有利和不利的地方。

    他說話總是簡單、有力、準确的。

    說完以後,讓大家盡量發表意見。

    他呢,一動也不動地坐在人們不注意的地方,聽取、思索大家的意見。

    他正直質樸笃誠謙遜的性格,使人覺得:他有一種不願被人注意、不願顯出自己的崇高願望。

    其實,這一仗怎樣打,他心裡早就有了底,但是他還是讓大家讨論,争辯。

    讨論、争辯中,哪個幹部發表了切實可行的意見時,彭總的眼光就落到了那個幹部身上。

    那眼光是那樣可敬可親。

    仿佛,那些有益的意見,彭總都毫不遺漏地吸收了,化為他的智慧了。

     哪個幹部提出與彭總的作戰計劃相反的意見時,彭總就精力特别專注地側耳靜聽。

    這神态仿佛表示出這樣的意思:“一個指揮員,要能聽下級幹部和戰士們的相反的意見。

    否則,你就拒絕了你的先生。

    ”有時候彭總還說:“大家都以為自己經驗少,據我看,身經百戰的人經驗不能算少了。

    可是,在座的哪一位僅止身經百戰呢?”有時候他啟發大家:“講啊!同志們!一百條意見中,有一條意見可以用,那也是寶貴的。

    ” 有時,彭總也盯住某一個正在發言的幹部,說:“不會這樣簡單吧,要講具體一點!”在這樣的場合,彭總偶爾也有趣地插一兩句什麼話,接着會場中就是輕松的笑聲。

     彭總思索了一陣,把眼光從地圖上移到陳興允臉上,堅毅地說:“敵人來勢洶洶,初看起來蠻厲害,其實這恰恰表示了蔣介石統治機構沒有前途。

    他們是背着棺材來打仗的。

    他們倒黴起來,就會一敗塗地,不可收拾的。

    ” 彭總具體而扼要地分析了敵我情況以後,最後把分析的各點加以總括。

    他說:“敵人的陰謀是顯然的:企圖在無定河與黃河之間的狹小地區‘圍殲’我軍。

    ”他指着地圖,又說,“你看!敵人三十六師天明以後,進入鎮川堡;一軍、二十九軍今日已進至綏德城。

    如果我們現在不打,南邊北上的敵人主力,一定分三路推進。

    ”他講的,顯然是他和這西北野戰軍首腦機關的人,分析過很多确實可靠的材料,經過多次思考和反複讨論得出的結論。

    可是,他還邊講邊衡量着每句話每個字的輕重和準确性。

     彭總手指在地圖上畫着,堅定而沉靜地說:“敵人如果很慎重的話,一路從綏德出發,順鹹榆公路,經過米脂到鎮川堡與三十六師會合,然後向東經過沙家店、烏龍堡向葭縣地區推進。

    ”他的手指在無定河跟鹹榆公路以東挪了點,又說: “一路由綏德出發向東北經吉鎮店,向葭縣地區推進;另一路由綏德向東經過義合鎮,然後順黃河向北直撲葭縣;敵人以為這樣分路合擊,就可以在葭縣地區一舉殲滅我軍。

    可是,敵人分兵妄動,我們則集結隐蔽,瞅準機會殲滅其一路。

    你看,這樣打法好不好?” “彭總把敵人未來的作戰計劃,倒給具體地畫出來了!”陳興允微笑點頭,一股興奮的熱流流遍全身。

    他深刻地感覺到: “戰争主動權”原來是這樣具體生動的東西。

    他想,哪怕在某些情況中,猛看起來你是站在絕路上,但是你能很快地恢複主動地位,能緊緊地抓住戰争的主動權,那麼,勝利确定是你的。

    相反的,你站在被動地位,縱使你手中有百萬大軍,縱使世界非常廣大,那你也會被擊潰被消滅,在戰争的決鬥中輸得幹幹淨淨。

    目前,彭總就緊緊地抓住了這個法寶。

     陳興允覺得彭總那莊嚴、剛毅的身軀,那鋒利深思的眼睛,大概在敵人看來是非常可怕的。

    因為他和他的戰友指揮着敵人:讓敵人按照我們指定的路線、時間,走到我們指定的地點,全軍覆沒;因為他率領着戰士們把敵人提在這裡,拉到那裡,直到把敵人拖得七死八活的時候,狠狠地猛撲過去,将敵人一網打盡;因為他按照黨中央的意圖,率領兩萬二千精兵,把幾十萬美國裝備起來的蔣匪軍,打得團團轉。

     陳興允望着牆上的地圖,他覺得彭總在那幅普通的自己每天與之打交道的軍用地圖上,也看出了自己所不知道的好多東西。

    他腦子閃過了一個想法:彭總的頭腦中,該藏有多少戰勝敵人的智慧啊!他熟悉敵人,像熟悉他自己的十個手指一樣。

    這位嚴謹莊重的将軍,是怎樣巧妙地摸熟自己部隊和敵人部隊的脾氣呢?他又是怎樣巧妙地摸熟自己部隊和敵人的情況,而從中找出它們的規律呢?那嚴肅深沉的眼光,怎樣撥開事物千變萬化的現象而攫住它最單純的本質呢?…… 彭總銳敏地察覺到陳興允的思想活動了。

    他打量着這破舊的窯洞,說:“根據黨中央的指示,就在這裡,我們前委的同志們,研究了怎麼才能打好這一仗。

    不僅研究了怎麼打才能打好,也研究了打不好了下一步怎麼辦?敵我雙方十幾萬軍隊集中在這狹小而貧瘠的地區,沒有糧食,多雨的季節又到了。

    搞得好,就能轉危為安;搞不好,就得把部隊拖過無定河,向西插去,說不定還得再過草地和沙漠。

    那當然就有一番更艱苦的周旋了。

    不過,算不了什麼噢!”他背着手,來回沉穩地走了幾步,又說:“陝甘甯邊區是個窮地方,但它是我們的鐵打江山。

    這裡的一百五十萬人民,就是一百五十萬戰鬥員,這個‘兵力優勢’,敵人永遠趕不上。

    人民群衆甯願掉頭,也不給敵人洩漏我軍的任何情況。

    他們把自己的一切都獻給了革命事業。

    我們的部隊好,不僅覺悟高、作戰英勇,而且你在指揮上有漏洞,他們就主動積極地彌補了。

    這種力量是無法估量的。

    ”他停住腳步,凝視着陳興允。

    “有這麼好的軍隊和群衆,——陳興允同志,——我們怕什麼?” 接着,彭總又仔細而深有興緻地問陳興允:跟随賀龍同志長征中在紅二方面軍當師長和抗日戰争中在一二○師當團長時的種種情況,以及老婆、孩子是不是還在山西興縣住着…… 陳興允一面回答彭總的詢問,一面在興奮而激動地思索着…… 彭總再一次用商量口氣問:“你看剛才講的這樣打法好不好?” 陳興允高興地回答:“很好!”可是又想:“彭總怎麼老是問我?……”彭總看破了陳興允的心事,說:“我們的主見,你可以推翻;全部推翻也好,大部推翻也好……”他望着他,像一位循循善誘的教師,又說:“個人,少數人,想到的事情是非常有限的,而且常常是靠不住的。

    因此,指揮機關提出作戰方案,它就應當先設想各種理由來推翻它,然後請别人來推翻它。

    ……這樣反複辯證以後,所定出的作戰方案,就是比較正确、比較成熟的作戰方案。

    但是,實戰還要對它作最後的檢驗。

    ” 彭總走近電話機,把蠟燭遞給陳興允。

    他搖電話,要陳興允那個縱隊的司令員講話,可是野戰軍司令部和這個縱隊的電話,因路途遙遠還沒有架通。

    彭總又要管電話總機的人,給他接另外兩個縱隊的電話,然後他把電話耳機輕輕地放下。

     彭總挪過來一個文件箱子,坐下來,兩手放在有很大補綻的膝蓋上,望着腳上破爛而有泥巴的陝北老鄉做的布鞋子,邊思量邊說:“如果敵人像我們所判斷的:分三路向前推進,那就有大仗打。

    而且隻要這一仗打得好,我們就可以扭轉陝北戰局,同全國各戰場一道進入反攻。

    ” 電話接通了,彭總給各個縱隊打電話。

    他是還像剛才給陳興允講的一樣:具體地,一層一層地分析了敵我情況,然後把分析的各點總括起來說,敵人三十六師師長鐘松,今晚會不會帶兩個營走無定河以北?他肯定地說,他的判斷是,不會的。

    他又說,假設鐘松帶兩個營走河北,那麼打有什麼不好,不打又有什麼好處;如果不打,下一步又怎麼辦?他又是一層一層地分析了各種可能和對策。

    他給這一個縱隊講了,又給那一個縱隊講。

    陳興允覺得:從彭總那耐心、仔細、從容而莊嚴的講話聽來,好像他肩膀上挑的不是西北戰場全盤責任的重擔,倒像是同志們在冬天夜裡,圍着火爐談論工作和學習的心得。

     彭總打完電話,站起來,要陳興允把蠟燭遞給他。

    彭總接蠟燭的時候,看見陳興允手上長了一個疣子。

    彭總說:“啊! 你這裡長了一個‘猴子’。

    ”他右手伸出來,指着自己眼角下說,“我這裡也長了一個。

    你把它拔掉,它又頑強地長出來了,亂彈琴!” 陳興允抿住嘴,不讓自己笑出聲音來。

     窯洞門外有人喊:“報告!” 彭總低聲說:“進來!” 進來的同志,是個精明而有膽識的青年軍人。

    他像是從很遠的地方趕來的。

    雖然進來的時候,他擦去了臉上的汗,可是他滿臉通紅,呼吸緊迫,衣服上還有點點的濕泥巴。

    他向彭總報告說:“情況完全證實了。

    彭總的判斷是準确的。

    敵人害怕我們截擊,所以今天經過魚河堡以後繞無定河右岸(南岸)推進,現在進至鎮川堡十五裡以上的黨家岔、下鹽灣一線。

    看來,敵人準備天明渡過無定河侵占鎮川堡。

    ”他指着陳興允,又說,“這位同志帶來的情況不确實。

    不确實的原因是: 河北河南有兩個村子,村名字的聲音相同,所以當敵人到了河南岸那個村子的時候,他們縱隊的偵察員以為敵人到了河北岸的那個村子。

    這完全是誤會。

    ” 确實的情況證實了彭總剛才對敵情的分析判斷分毫不差。

    但是彭總臉上沒有絲毫驚奇的神色,他反倒更加深沉地思索起來。

     “啊!一切都在彭總的意料中。

    ”陳興允興奮、激動。

    這不光是因為他具體感覺到未來勝利的巨大規模,而是他深切體驗了,毛澤東的軍事思想被生動運用而産生了戰争的轉折點——從防禦進入反攻。

    這戰争的轉折點,是非常複雜奇妙而又驚心動魄的。

    敵人聲勢浩大,步步進迫,高喊一戰全殲我軍,結束陝北戰争。

    我軍處境萬分艱險,稍一不慎,就可能全軍覆滅。

    可是突然戰争的車輪要扭轉了;敵人就要像攝氏寒暑表上的水銀柱,突然從一百度降到零度似地垮下去。

    不錯,按某種理由說,勝利在戰鬥打響以前就确定了。

     彭總側轉身子,問那個青年軍人:“還有什麼新情況?” 那個青年軍人掏出小本子,看着,說:“老鄉們給我們抓來五個敵人的諜報人員,經過審問,又一次證實:敵人根據他們空軍的偵察報告,把我們在葭縣附近正在渡黃河的地方機關幹部、家屬、學生,當成我軍主力部隊。

    ” 彭總把牆邊的那個文件箱子搬過來,坐在桌子跟前,把擺在桌子上的材料、敵情報告、電報,一份一份翻着看。

    有些材料的字很小看不清,他就湊到燈前眯縫着眼睛看。

     過了一陣兒,他凝視着牆上的地圖,用右手把左手拳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