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長城線上

關燈
西北野戰軍八月五日進到榆林前線,六日拂曉打響,東起秃尾河邊上的神木、府谷縣,西到長城跟無定河相交處的波羅堡,全線向敵人進攻。

    經過日夜的猛烈戰鬥,消滅敵人兩個團、兩個營和四個縣的反動地方武裝以後,西北野戰軍各部,紛紛向榆林城下挺進。

    接着,對它舉行了兩個通夜的圍攻。

     我軍總是夜間攻擊;白天主攻部隊撤退,隻留少數部隊堅守已經奪取的城郊陣地,監視敵人。

     第三天拂曉,主攻部隊撤退的時候,周大勇率領的第一連被留下來,協同兄弟部隊,堅守榆林城西郊的陣地。

     周大勇爬在一個土丘上,觀察了一下周圍的情景。

    黃沙丘上,到處都是發黑的彈坑;許多工事和交通壕,都被炸垮了。

    他身邊一排柳樹上的枝葉,都讓子彈打光了,晚上栖居在樹上的小鳥都被子彈打死,掉在樹下。

    周圍有幾棵大樹,讓炮彈連根掘起掼在一旁。

    晚上戰鬥原來這樣激烈! 太陽露頭的時光,敵人開始了猛烈的轟擊。

    炮彈撕扯空氣,發出撕心裂膽的怪嘯聲。

    炮彈炸處,火光升騰,飛濺的泥土唰唰落下,硝煙熏得人眼睜不開! 周大勇滾下土丘,穿過煙霧,跳到工事裡,喊:“同志們,準備手榴彈,敵人要反撲咯!” 戰士們緊張地在戰壕裡活動起來。

     敵人反撲的兵力并不多,因此很快就被擊退。

     敵人不間斷地轟擊,不間斷地反撲,一直鬧騰了六個鐘頭,但是毫無結果。

     晚上,我軍又向榆林城發動了攻擊,槍炮聲像狂風一樣裹住了榆林城。

    敵人在城牆上驚慌地吼喊,還把棉花、羊毛、被子蘸上油,點着,扔在城牆外,火光包圍着榆林城。

     周大勇率領第一連戰士,擡上雲梯,向榆林城西門攻擊。

    他們攻擊到離城牆百十來公尺遠的地方,突然,從泥水裡滾過來一個營部的通訊員,拉住周大勇的衣服,說:“營首長命令:你連撤回進攻出發地。

    ” 周大勇渾身是泥,口幹舌燥,心火挺盛,直想揍通訊員兩拳頭。

    他嗓子沙啞地問:“為什麼?” “誰知道!反正是營首長的命令。

    ” 第一連的部隊撤回進攻出發地。

     周大勇爬在泥水裡,炮彈在他周圍爆炸,泥土、樹枝、石塊,唰唰地落在他的背上。

    他恨恨地咬緊牙,血在全身湧流,胸膛裡像有什麼東西要炸裂。

    他想:“撤退!搞什麼名堂嘛!” 這時候,周大勇聽見爬在他後邊的擔架隊員——老鄉們,在叽哩咕噜地議論: “咱們隊伍不打榆林啦?” “誰說不打啦?你再胡說,我就要抽你的筋!” 幾個黑影蹭蹭蹭地爬到周大勇身邊。

     “連長,為什麼撤退?我們非打上去不可,非剝掉這幫賣國賊的皮不可!”馬全有的聲音。

     “連長,我們死也死到榆林城頭上!”李江國滿肚子的怒氣。

     周大勇用拳頭在地下一捶,說:“你們擠到這裡想挨炮彈?命令撤退就撤退!去,掌握部隊去!” 敵人接二連三地打起了照明彈。

    照明彈像大電燈一樣挂在天空,把城郊我軍陣地照得亮堂堂的。

    敵人趁着照明彈的光亮,用各種炮火猛烈地射擊。

    炮彈爆炸的火光像閃電一樣撕扯夜空。

     周大勇一陣爬在稻田裡,一陣跳到水渠裡,一陣在黃沙中匐匍前進,一陣彎下腰躍進。

    他朝左邊跑了幾十公尺,跟教導員張培碰了個面對面。

    張培扭轉身,說:“正要找你,來!” 他的左手纏着繃帶,不能匍匐運動。

    彎下腰,冒着密密麻麻的子彈,像飛的一樣,向後跑了幾十步,縱過水渠,跳下垅坎,爬到一塊凹地裡。

    他的動作那樣迅速輕巧,連周大勇都驚服了。

     張培跟周大勇并排爬着。

     周大勇問:“教導員,部隊撤下來了。

    是不是馬上還攻擊?” “倒楣的地方!泥水簡直把腸肚泡成了漿糊!大勇,我們野戰軍全部要拉走!” 周大勇倒抽了一口冷氣,腰往起一弓,像是要蹦起來,急問:“全部撤走?” 張培輕輕地把周大勇的脊背壓了壓,說:“不要急,部隊是要全部撤走。

    ——瞧這讨厭的照明彈!要趕緊設法把傷員救護下來。

    ——敵人從西面來的援兵整編三十六師,沿長城兩側向榆林城急進,現在已經進到離城二三十裡的地方了。

    我們撤走,馬上就撤走!” 周大勇牙齒咬得吱吱響,說:“我們攻了幾天幾夜,部隊也有傷亡,莫非就能白白地便宜了敵人?” 張培說:“怎麼白白地便宜了他?我們從榆林城郊撤退是為了更好地打擊敵人呀。

    ” 一溜一行的戰士,從周大勇他們的身邊往後走。

    他們有的擡着重機槍,有的背着小炮。

    後邊有馱炮騾子的叫喚聲,大約,炮兵們正從泥水裡把那些大炮往後拉哩。

     張培說:“團長命令:主力部隊撤退的時候,我們營擔任掩護。

    我們營撤退的時候,你們連擔任掩護。

    你們連完成任務撤退後,往北走三幾裡地就是長城。

    團長說,派個騎兵通訊員,在長城邊那棵大樹下跟你們聯絡。

    記住,撤退的時候要沉着機動!” 周大勇回到本連陣地上,跟王成德咬了一陣耳朵,就召集幹部布置掩護主力部隊撤退的事情。

     不大一陣工夫,除了少數掩護部隊,西北野戰軍的全部人馬便無影無蹤了,他們像乘着沙漠裡刮來的風飛掉了,也像是突然入了地。

     周大勇說:“老王,快到我們撤退的時刻了。

    這裡有七個傷員,兩挺打壞了的機槍跟一門小炮,你把傷員和壞武器先帶下去追趕部隊。

    我把犧牲同志的屍體掩埋以後,嘩地就撤下來了。

    ” “對。

    這麼辦,部隊撤起來利索。

    ” 王成德撤退下去二十來分鐘之後,周大勇又擊退了敵人一次反撲。

     周大勇完成掩護任務以後,拖着部隊朝北走了三裡多路,到了教導員指定的聯絡地點——一棵大樹跟前。

     榆林城牆上明晃晃的火光還能看見。

    敵人還加緊射擊着,流彈在頭上嘯叫。

     周大勇派通訊員到處尋覓跟他們聯絡的人,不見蹤影。

    猛然,他聽見戰馬顫抖的嘶叫聲。

     周大勇帶着戰士們順着馬的叫聲跑過去。

    他用電筒一照: 騎兵通訊員直挺挺地躺在馬頭下,馬缰繩纏在胳膊上,槍扔在一邊。

    通訊員中流彈犧牲了!周大勇心裡涼冰冰的了! 戰士們掩埋了通訊員。

     周大勇跟自己的主力部隊在一塊的時候,就是敵人遮天蓋地的撲來,他心也是穩當的:該吃就吃,該睡就睡,滿不在乎。

    如今,他身上寒森林的,心裡發毛,頭發一根根地豎立起來!他焦灼地問自己:部隊轉移到哪兒去了呢?天黑地暗,張口看不見牙齒。

    咦!在這風沙漫天的長城線上,該怎麼辦呢?往哪裡走呢?主力部隊順長城朝東撤退了麼?去到那裡幹什麼?部隊順長城往西去了?增援的敵人是從西邊來的,我們主力部隊大約是去打敵人援兵咯。

    可是張教導員臨撤退前交代任務的時光,沒有半個字說到“打援”的事!周大勇心裡毛熱火辣地發躁。

    啊,在深不可測的夜裡,隐藏着多少難以料到的艱難和危險呀! 他讓通訊員照着電筒,找尋前去的部隊用石灰撒下的路标。

    毫無希望——收容隊早把路标都擦了。

    有的戰士爬在地上,用鼻子聞着,因為大部隊過去就有騾馬的糞尿味,可是一切努力全是白費力氣! 猛地,沙漠裡刮來狂風,狂風扯起滿天黑雲彩,砂石打得人臉生痛。

    不是好兆,風是雨的頭。

    果真,遠處的天邊打起閃,雷聲轟隆隆價滿天響。

    開初,大雨點趁着風勁,打着戰士們的臉,過會,大雨嘩嘩嘩地倒下來。

    風、電、雷、雨,擰成一股勁,吼着、閃着、響着、下着。

    戰士們讓風雨裹住,邁不動腳。

    …… 周大勇帶上戰士們,摸摸索索向前走去。

    天黑地暗。

    戰士們為了不掉隊,或者三五個人拉着一條綁帶走,或者把自己的白色手巾挽在身後的背包上,作為記号,使後邊的人可以跟上走。

    他們好容易走了六七裡路,淋得渾身透濕,跌得滿身泥巴。

    再艱難,也得鼓起全身力氣朝前走。

     電光一閃,戰士看見前面閃來一片黑烏烏的東西,像樹林子一樣。

    嘿!他們可樂啦,大約前面有人煙,村莊。

    走近一瞧,果真是座小村莊。

    
周大勇想把部隊拖進村子,因為在這大風大雨的深夜裡,很可能摸錯路走進大沙漠,也可能搞錯方向,跟敵人“遭遇”。

     周大勇讓戰士們蹲到野外,他帶了幾個幹部到村邊偵察。

     村子裡頭,有幾十間破房子,門都死死地關着。

    聽不見狗咬。

    沒有活氣。

    其實呢,家家戶戶的老鄉,都吹熄了燈,捂着孩子的嘴,耳朵貼住門縫、窗眼,聽動靜。

    他們提心吊膽地生活在恐怖裡:在這兵荒馬亂的日子裡,誰曉得哪一刻有家破人亡的禍事落到誰頭上! 周大勇派出了警戒,把部隊拖進了村子。

     村子西北角上有個破爛的小廟,周大勇把支部委員王老虎、李江國、馬長勝、馬全有、三排長任世興,召集到小廟裡開會。

     周大勇擰了擰褲腿上的水,又擰帽子上的水。

    他懶得說話,一肚子的火氣跟不滿意。

    他想不透,部隊打了幾天幾夜,榆林城外圍據點都肅清了,眼看城也快攻破啦,可是來了一道命令讓撤退。

    這是幹什麼嘛?說是援兵來了,援兵來了就打援兵吧!“圍城打援”的辦法,不是常使用嗎?偏偏要撤退! 哪裡還不是一樣打仗? 王老虎持着槍,站在雨地裡,輕輕地吹着口哨,像是覺得淋雨是挺痛快的事。

    馬長勝靠牆蹲在地上不吱聲,牙齒咬得吱吱響。

    馬全有一蹦坐在供桌上,焦急地用拳頭敲打神像。

    他滿身是火,他需要的是激烈的戰鬥和緊張的行動。

    李江國呢,一會把手電筒拿出來玩弄,一會又把帽子摘下來戴上去,像是肚子裡有什麼東西憋得他不能安生。

    他問:“老虎,你總是常有煙葉的,來,舍出來一星半點。

    我這嗓門呀,哎呀,我的姥姥,癢得就沒法兒說了!” 王老虎說:“煙葉?腸肚都讓雨水泡成了豆腐腦!” 馬全有說:“江國,沒煙抽能死人的事,我還沒見過。

    你将就點吧,别來那麼多的窮講究!” 李江國說:“罷,罷,罷!不抽了還不行?” 馬長勝說:“江國,你不咋唬,别人不會拿你當啞巴看。

    ” 三排長說:“算啦,你們總是有勁争吵,聽連長說吧!” 周大勇把張培在撤退時光對他講的話,又從頭到尾想了一遍,還是想不出頭緒。

    他說:“同志們,看來,我們部隊并沒有去打敵人援兵。

    ” 這才是真正讓人吃驚的消息。

    馬全有蹭地打石供桌上跳下來。

    李江國咚地蹲在地上。

    連那沉着出名的王老虎,也朝連長跟前挪近了半步。

    每個人心裡墜上了一塊大石頭!沒人說話沒人吭聲,像是大夥兒都緊閉着呼吸。

    雨唰唰地下着,風嗚兒嗚兒地怪叫。

    黑夜把世界裹得嚴嚴的! 周大勇合計:自己心裡窩火,幹部們又這樣發躁,那戰士們又會怎麼想呢?領導工作者的責任感,壓住了他翻騰的感情。

    他說:“同志們,不用着急!” 馬全有冒火了,說:“榆林城也不打,援兵也不打,這是……嗨!”他直跺腳。

     李江國說:“是呀!這也不打那也不打,一股勁地步,走,走!” 周大勇鼓起全身力氣,讓自己說話聲音堅定:“我們部隊作戰原則,同志們又不是不了解。

    上級說,我們部隊轉移是為了更有力地打擊敵人。

    我們要相信上級說的話。

    我們走,去趕主力部隊。

    興許,我們很快地趕上部隊;興許,要費一番周折才能趕上部隊。

    反正不能盡揀好的想,我們要多從不利的方面去劃算。

    同志們,說長道短吧,千斤擔子是擱到我們肩上了。

    ”他籌思一下,又故意說:“我們脫離開主力部隊,就會有人害怕敵人?反正天塌地陷我也不怕。

    ” 李江國馳溜站起來,說:“誰又怕呢?我們多會也沒有把國民黨那些個灰鬼放在眼裡!就說一時趕不上主力部隊吧,天底下有的是路,咱們走,碰巧了就揍他。

    讓蔣介石翻翻他們的家譜,看他們是什麼‘種’,看他們是不是我們的對手。

    ” 馬全有雙手往腰裡一撐,硬梆梆地站在那裡,接住李江國的話尾說:“敵人又不是三頭六臂!我們肩膀上長着一顆腦袋,有兩條腿一支槍,怕他才有鬼!走!打!” 馬長勝說:“打,打!你倆是鐵匠出身,光會打!” 三排長說:“對呀,走也要有個走法,打也要有個打法!” 王老虎持着槍來回移動腳步,有時用腳輕輕踏地下的泥水。

    他不像李江國那樣慷慨激昂,也不像馬長勝那樣因心急性子倔而臉紅脖子粗。

    他說:“江國、全有,雨嘩嘩地倒,還熄不了你們滿肚子的火氣?如今,咱們當緊的任務是告訴每一個黨員:團結大夥兒,堅決去趕主力部隊。

    我們隻有走,走,走!要是碰到敵人,能消滅就消滅他;要消滅不了他,拔起腿就走。

    沉住氣,不能蠻幹。

    ” 周大勇說:“反正我們人少,坐無形走無蹤,要打就打,要走就走,利索得很。

    可是老虎也說的對:不能蠻幹。

    蠻幹,我們的鼻子和眼睛就要調換位置。

    江國和全有說的話,有一點是正确的:不管情況怎麼嚴重,不論什麼打熬壓到我們頭上,我們都經得起。

    同志們,我們要向戰士們說清:我們主力部隊撤退,是有道理的。

    我們打仗,就要在我們想打的地方打,就要對我們有利才打;要是對我們沒有利的話,我們甯願意和敵人轉山頭繞圈子,也不打!” 李江國說:“連長!這些作戰的道理誰不懂呢?可是碰到實際問題人心裡就過不去,腦子裡就轉不過彎——”馬全有打斷李江國的話說:“拉倒!提個頭就行,看把嘴唇磨薄了。

    ” 王老虎說:“反正我們要加緊做工作。

    前幾天補到咱們連隊的新戰士李玉明,哭鼻子了。

    是害怕呢,還是有别的原因? 問死問活他也不吭氣。

    咦!他像是把舌頭咽到肚裡去了。

    ” 三排長問:“李玉明?就是那個陝甘甯邊區的子弟兵吧。

     不用問,部隊從榆林城下撤退,他也窩了滿肚子火!” 周大勇說:“老虎,你操心幫助李玉明那個小青年。

    ” 開罷會,周大勇他們朝村子裡走去。

     轟隆隆地響了幾聲雷,雨又下得上勁了。

    雨呀,披頭蓋腦地澆下來,順脖子灌進去;濕衣服貼在身上。

    周大勇趁着打閃,看見戰士抱着槍三個一堆,五個一塊,背靠背,坐在泥水裡。

    他們睡得很香甜。

    班排幹部,有的在隊伍旁邊來回走動,有的脊梁貼牆站着打呼噜。

     李江國跑來報告:“連長!有辦法,有辦法,我請來一位老鄉。

    他給我們主力部隊去作向導,剛返回來。

    ” 周大勇把那位老鄉詢問了一陣,搞清了主力部隊行動的方向,就向同志們喊:“站起來!” 戰士們從泥水裡站起來。

     “啊喲,睡的多死啊,再不起來就泡成酸菜啦!” “起床了,你們還磨蹭什麼?” “開飯了,好幾個菜,誰起來遲了可沒份兒!” “扯淡,泥水裡多睡會兒也好哇。

    誰在咋唬?” “你還迷離馬虎,連長講話啦!” 周大勇說:“同志們,你們坐在泥水裡,苦不苦呢?苦。

    但是我們再苦也不能驚動老鄉們。

    同志們,我們現在就走。

    誰肚子餓,就把自己面袋裡的面粉掏出來生吃上幾把;要喝水,路邊有的是雨水。

    ” 一個戰士問:“現在就吃點東西嗎?” 周大勇說:“不,邊走邊吃。

    ” 周大勇帶上部隊,踏着泥水,順長城邊的一條小路走去。

     他們走了五六裡路,就聽見槍聲。

    眨眼,又聽見有幾匹馬狂奔着跑來了。

    周大勇讓戰士們截住那幾匹馬,一問,原來他們是我軍“勇敢部”的騎兵偵察員。

     一個偵察員問周大勇:“你們是哪個單位?‘英雄部’?好,那你趕快向南,朝我們邊區走。

    快!敵人擁上來了。

    再有個把鐘頭天就大亮了。

    同志!我們有任務,先走了。

    ” 幾匹馬嘩嘩嘩地朝東南奔去。

     跟随着猛烈的射擊,敵人惡瘋瘋地從西北面壓下來了。

    周大勇很奇怪:這是哪一部分敵人?這樣瘋狂,進攻這樣積極。

     走!跟敵人粘住就糟糕了!他急忙率領戰士跑步向東南插去。

     可是一股敵人追近了他們,展開兵力包圍他們。

    敵人像野獸一樣嗥叫,手榴彈也投過來了。

    …… 周大勇率領六十多名戰士,且戰且退。

    …… 周大勇跟他的戰士雖說跳出了敵人的包圍圈,可是失去了時間,他們沒有在天明以前遠遠地擺脫敵人。

    敵人緊緊地追趕着他們,用炮火封鎖他們撤退的道路。

     周大勇因狂暴的憤怒而發火:“兵來将擋!他媽的,就算敵人滿身是嘴,又能吃幾個人!”
戰鬥中,情況是瞬息萬變的。

     拂曉,周大勇率領戰士們,剛擊退了追擊他們的敵人先頭部隊,突然身後打響了。

    他扭頭朝後看,千百顆發光子彈,正迎面射來。

    敵人從他們身後一百公尺的地方橫着往過插,敵人的身影可以清楚地看見。

     周大勇腦子飛快地轉動了一下:“敵人插到我們後邊了!” 他的心緊張地提到喉嚨門口了,臉唰地變得鐵青,眼睛眉毛都立起來,全身的血直往頭上沖,脖子上一根根青筋暴起來。

    敵人插到他們後邊。

    敵人想用這突然的動作,猛烈的火力,麻痹他們的思想,打消他們的判斷力,摧毀人民戰士的意志。

    這時周大勇仿佛聽到團長趙勁站在他身後向他喊:“周大勇,現在,你的聲音,你的動作,你臉上的表情,都是幹部和戰士們最注意的。

    現在,勇敢、沉着,就是最大的本領,最大的智慧。

    ” 周大勇命令:“就地射擊!”各種思想像閃電一樣閃過周大勇的腦子。

    他看了一下戰士們。

    這時,要是有一個人驚叫、亂跑,那麼這一個人的動搖便會出賣勝利,出賣所有的同志。

    但是,沒有一個這樣動搖的人。

    戰士們都沉着地趴下射擊。

    周大勇又一次感覺到:掌握在自己手裡的這一支力量是強大的,不可摧毀的。

     戰士們是英勇的,可是在這緊急的情況下,他們非常需要指揮員鎮靜的命令聲和響亮堅定的鼓勵聲。

     周大勇迅速地指揮戰士們占領了幾塊高地,就地抵抗。

    他向戰士們喊:“我在這裡!”指着腳下的土地,像是表示決心似的。

    “同志們,立功的時候到了!”這斬釘截鐵的聲音把戰士們一切軍事教養、紀律觀念、階級仇恨更充分地發動起來了。

    “射擊!向敵人射擊!”戰士們這壓倒一切威力的喊聲,又有力地鼓舞了周大勇。

    周大勇分明地感覺到戰士們所有的力量都傳到自己身上,使自己變得非常高大、有力。

     周大勇清楚:在任何危險的情況下,你的全部忠誠,能讓你不想到個人而想到事業、任務和戰士們,那麼你便能保持沉着、冷靜和頭腦清醒;你便能勇往直前,以無限的勇氣壓倒敵人,成為出衆的英雄。

    他把帽子推在腦後,敞着衣服,提着駁殼槍,眼裡射出了嚴厲兇猛的光芒。

    他剛勇得像一尊鐵像。

     周大勇把勇敢和鎮靜交給了戰士們。

     仇恨敵人的情緒控制了周大勇和戰士們。

    目下大夥隻想一件事:向敵人射擊。

     太陽快出的時光,敵人三架美國造飛機趕來了。

    敵機怪叫着俯沖掃射、投彈。

    敵機這樣瘋狂:俯沖下來時,擦着樹梢把地上的濕沙子都扇起來了。

    敵人把鋼鐵拚命地往周大勇他們頭上傾倒。

    各種重炮彈撕扯空氣,發出怪嘯聲,爆炸了,塵土、石頭、彈片四外飛濺,黑煙柱頂住了天。

    飛在高空的子彈“日日”地怪叫,打在身邊的子彈噗——噗地鑽到土裡,土地被子彈打得冒起一朵朵的土花。

    戰士們周圍的土地像一鍋開水在滾。

    大地在戰士們肚皮下,猛烈抽縮、抖動。

    他們趴在地上,就像趴在大浪中的破船上一樣。

     生死的鬥争,壓倒了人的一切日常情緒。

    目下,周大勇的一切想法都變得非常簡單:堅決而巧妙地打開一條生路。

     周大勇跑到一棵大樹下,眼睛飛快地向周圍一掃:正前方的敵人有些在射擊,有些在搶占有利地形,有些正在運動,看來至少一個團;身後的敵人有些平腹端起沖鋒槍掃射,有些擡上重機槍飛跑,有些在做簡單的工事,看來至少有一個營。

    周大勇掄着駁殼槍,冒着敵人密集的炮火來回跑着。

    他手裡掌握的一個留作預備隊的排,由馬長勝帶領着。

    他命令李江國帶領三十多個戰士占領正前方的高地,寸步不退,向敵人反擊。

    又命令王老虎帶領兩個班扭回頭反擊身後的敵人,殺開一條出路。

     王老虎接受命令後,左腿跪在地上,左手抓緊步槍,身子往後一仰,右手向前一揮,一聲不吭地帶領戰士們,向身後的敵人猛撲! 周大勇跑到陣地中間最突出的一塊高地上。

    李江國在這裡指揮、射擊、呐喊。

    李江國這個身材高大的勇士,站在這裡像一堵鐵牆一樣。

    他的棉衣敞開,露出那又黑又髒的白襯衣。

    滿臉通紅,汗水直流。

    他這種英勇的姿态讓周大勇産生了一種堅定、自豪的感覺。

    他想,敵人面對着李江國這樣的人,還能占到便宜嗎?他從心底裡産生了一種蔑視敵人的感情。

     周大勇問:“怎麼樣?” 李江國睜着圓彪彪的眼,盯着正前方,頭也不回地說: “夠他吃喝!打退兩次進攻了。

    ” 槍榴彈在天空炸式一團團的黑煙。

    一眼望去,全是一片煙火。

     周大勇卧倒,兩隻手扶在地上,擡起頭觀察了一下李江國左右翼的陣地:左翼馬全有帶領一個班守在一個小廟邊;右翼剛指定的代理班長李玉明,帶領兩個戰鬥小組占領着一塊墳地。

    周大勇看了這陣勢,想:“李江國是一個好樣的指揮員!” 他喊:“李江國,老蹲在這裡還行?向敵人舉行短促的反沖鋒呀!” 李江國狠狠地把帽子扯下來,擦滿臉的汗水,說:“抓住機會就揍他!” 戰士們一直集中注意力向敵人射擊,隻有周大勇向李江國喊着說話的時候,他們才注意到連長在自己身邊。

    戰士們覺得連長站在他們身邊,那就是不可摧毀的靠山。

    一股力量通過了戰士們周身,他們互相丢着興奮的眼色。

     周大勇望着戰士們,隻見他們渾身是土,臉上漆黑。

    有些戰士肩上、背上都是混合着泥土的血,但是他們還趴在卧射工事中射擊。

     人剛走到危險邊沿的時候心髒猛烈跳動,可是當危險包圍了他的時候,他反倒思想單純意志集中,對本身生死問題全不在意。

    周大勇跟他的戰士們,現在的心情正是這樣。

    周大勇喊:“同志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用刺刀殺出個威風來!” 戰士們喊: “連長,我們會結結實實地整治敵人!” “老虎嘴上拔毛,有他好受的!” “刀快不怕他脖子粗!” 敵人炮兵拚命轟擊的時候,我軍戰士們擡不起頭,敵人步兵趁這機會向前爬;當敵人炮火一停止,二三百匪徒便向李江國據守的陣地中間撲上來了。

    等到敵人爬到我軍陣地前邊三四十公尺,李江國喊了聲:“打!”戰士們投出了排子手榴彈。

    煙霧騰起了,炸彈的破片在空中呼嘯。

    敵人有的連滾帶爬地往回退,有的死死地貼在地上連頭也不敢擡。

     這是短促反沖鋒的好時機。

    可是爬起來沖鋒并不是容易的事;端上刺刀眼對眼戳穿敵人的胸膛,更不是容易的事。

     李江國正要跳出掩體,周大勇已經搶先跳起來,用盡平生力量喊:“英雄們,沖呀!”他這喊聲像晴天炸雷一樣,吓破了敵人的膽,激起了戰士們的威風。

    周大勇向前撲去,李江國也帶領着戰士跳出工事,向敵人撲去。

    煙霧、灰塵、喊聲、閃着寒光的刺刀……人民戰士的力量是這樣猛,這樣不可抗拒,好像,這不是一二十個人民戰士的沖擊力量,而是成千成萬人民戰士的力量統統集中到這小小的戰場上來了。

    敵人慌亂了,扭頭逃跑……敵人督戰隊用機槍掃射他們潰逃的士兵。

    但是,連死亡也堵不住那像潮水一樣倒流的人群。

    …… 猛烈的戰鬥是不間斷的。

    敵人督戰隊逼迫着士兵又向李江國陣地的右翼攻擊。

    那裡,兩個戰鬥小組支架着百十名敵人的攻擊。

     李江國說:“連長,你在這裡指揮,我帶一個班去增援!” 周大勇攔住他,說:“我去!”他不容李江國分辯,就對身後的十多個戰士喊:“跟我來!” 甯金山的臉擦傷了,他提着手榴彈跟同志們從工事中跳出來。

    周大勇看他蠟黃的臉上還有血,就說:“甯金山,不要去,休息一下!” “連長!我是來打仗,不是來休息!” 周大勇很想命令甯金山下去。

    轉念一想:我們幾十個人能頂一兩千敵人的進攻,莫不就是靠這些英勇不屈的人麼?人很少,現在誰又能休息呢?隻好讓他去。

     周大勇帶領戰士跑到右翼陣地的時候,敵人已經突破我軍陣地。

    李玉明正率領戰士們和敵人肉搏,六七把刺刀在敵人群中左沖右殺。

    …… 周大勇率領戰士趕上去,大聲喊:“共産黨員們,革命戰士們,殺呀!” 戰士們聽到連長的聲音又得到新的力量支援,很快就把敵人壓下去了。

     過了幾分鐘,敵人又開炮轟擊了。

    炮彈爆炸聲,樹枝斷折聲。

    幾塊大石頭被炸成了碎片;一棵碗粗的樹被炮彈連根拔起,摔在一旁。

    泥土、彈片、石片,像暴雨一樣落在戰士們頭上。

     把敵人打下去了,這一回合我們總是勝利了,戰士們高興地向連長打招呼。

     有的戰士在議論: “好危險!” “危險?我們用刺刀把危險送給敵人了!” 周大勇很喜歡戰士們這些豪勇的談話。

    他覺得,沒有他們,他周大勇是根本算不了什麼的;有了他們,他周大勇就可以移山開路,打遍天下。

    他雙手撐住土坎,緊張地觀察着。

    在戰士們看來,連長眼裡射出的那兩道光,就像兩把鋒利的刺刀。

    敵人要向前撲,那兩把鋒利的刺刀就會戳穿敵人的胸膛。

     連長,他是大夥的指望。

     戰士們挖了一條不很深的戰壕。

    周大勇順戰壕跑去。

    多怪!有的戰士吹大話,有的說些沒頭沒尾的笑話,有的戰士把自己被子彈打穿的學習本拿出來整理。

    有一個戰士在謹慎小心地修理他的壞鋼筆。

    他一面修理一面向身邊的戰友誇獎他的手藝,講述他這支鋼筆的來曆。

    有的戰士在争奪那寶貴的紙煙頭。

     “多大的一個煙頭呀!一人抽一口,不準搶!” “同志們,有朝一日我當了紙煙公司經理,大夥都來抽煙,不要錢還管飽!” “好,說話算話,不能變卦!” 一陣愉快、輕松的感覺掠過周大勇的心頭。

    這種感覺使他聯想起政治委員李誠說的話:一個無産階級戰士的意志力量,比敵人一個美械師強有力得多。

     周大勇順着戰壕向傷員跟前走去。

     代理班長李玉明剛給一個重傷員紮完了繃帶,正在說什麼。

     李玉明報告說:“連長,我槍斃了張連中!” 原來敵人一突破我軍陣地,新解放戰士張連中,把槍一扔,向敵人舉起手。

    李玉明嚴厲地喊:“張連中!”張連中沒有回答,還舉着手。

    李玉明滿身的火直向頭上沖,他端起槍“叭”的一聲,張連中應聲而倒。

     李玉明望着周大勇,重複地說:“連長,我槍斃了他!連長,我心裡……”周大勇雙手像老虎鉗子似的,抓住李玉明的肩胛,盯住他的眼,說:“對,你作得對。

    無情地對付叛徒!無情地對付叛徒!” 甯金山在一旁說:“玉明!難過什麼?經不起打熬的人,遲早總是要和我們分路的!” 周大勇想:幾天以前,李玉明和很多陝北農民一塊參軍的那會兒,還笨手笨腳的。

    他第一次參加戰鬥時,趴在戰壕中抱住頭,屁股朝天,怕得要死。

    部隊沖鋒的時候,他沒有揭開手榴彈的保險蓋,就把手榴彈投出去了。

    可是現在,他變得這樣堅定、沉着。

     通訊員跑來了,他滿頭大汗,向周大勇報告:“王老虎說,請連長趕快帶上部隊撤退!” 周大勇把陣地左右翼的戰士,都收攏在李江國守着的陣地中間的高地上。

    他喊:“同志們,背着傷員的同志走前邊,共産黨員走後邊,一口氣沖出去,不準掉隊!” 李江國搶前一步,說:“連長,你們走,我帶兩個班掩護!” 周大勇緊緊地握着李江國的手,說:“千斤擔子統放在你肩上了!” “連長,沒有金剛鑽,就不能攬這磁器擔。

    我敢擔起這個擔子,就有把握擔出個名堂!” 周大勇說:“好。

    你支持十幾分鐘,就順着我們走的路線往下撤!” 正是晌午,黃慘慘的太陽挂在頭頂。

    天空朵朵雲彩飛馳,地下霧騰騰的熱氣上升。

     周大勇帶上戰士們向西南撤。

    被王老虎攔腰斬斷的敵人正從兩頭猛攻,企圖堵死王老虎他們打開的缺口。

    ……很快,兩頭猛攻的敵人就會合了。

    王老虎打開的缺口被敵人堵住了。

    周大勇看得分明,他趁敵人還沒有站穩腳,就冒着左右的側射火力,率領戰士們端着刺刀向敵人猛沖。

    殺聲、喊聲、排子手榴彈爆炸聲……敵人慌亂了,各自尋找有利地形。

    一個又粗又高的敵人軍官,光着腦袋,穿一件黃單衣,一手提槍,一手提大刀,像個黑夜攔路殺人的惡魔一樣,在煙霧中呼喊,想讓他的士兵像他一樣,挺起胸膛,阻擋我軍。

    周大勇一槍撂倒了這個敵人,帶領戰士們,踏着趴在地上的敵人沖出去了! 很快地,李江國也帶領戰士們跟上來了。

     周大勇率領戰士們突圍以後,他看到,在這平漠漠的地方,白天要擺脫敵人是不容易的。

     周大勇心靈眼明地率領戰士們,搶先占領了一個村子。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