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蟠龍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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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爬上了柳梢。
陣陣暖洋洋的風,帶來杏花的香味。
有兩隻兔子機警她從他倆腳邊竄過去,啃嫩綠的小草。
甯金山扛着槍,有氣無力,像沒睡夠的樣子。
他朝四下裡看,山頭一個擠着一個,一直擠到天邊。
他心裡亂滋滋地嘀咕:“窮山惡水啊!可是還得在這裡打仗。
白日黑夜,走路,走路,走路,這麼折騰下去,……”李江國,肩寬,高大,真是比甯金山高一頭寬一膀。
他也朝四下裡瞭望。
他覺得這起伏的黃土山頭,真像一片大洪水的波濤。
這波濤把竄在陝北的敵人都吞沒了。
他咧開嘴笑: “這些個山頭看來真夠味。
它夠敵人爬啊!” 甯金山腳跟一靠說:“是!” 剛下過雨,空氣清新。
李江國鼻眼扇動,猛吸了幾口氣。
他覺得自己身體強壯,心情愉快;周圍的山川,溝渠裡的流水,随風擺的莊稼苗,看來都是親切可愛的。
他持着槍,挺着胸,揚起富于表情的方臉,瞭望遠方。
過了一會兒,又像在演戲台上指揮很多人唱歌一樣,左手打拍子,腦殼搖動,壓住洪亮的嗓門,低聲唱道: 紅旗呼拉拉飄喜鵲喳喳叫青化砭羊馬河兩仗打得好把敵人兩個旅消滅掉勝利的消息人人都歡笑甯金山瞧李江國,他不由得羨慕起李江國那股旺盛的精力跟樂和的心情了。
可他也吃不透:這多時,泥裡滾水裡爬,李江國的衣服爛得披一片吊一片了,鞋子開了眼睛,腳趾頭向外張望,他為啥還那樣樂和?甯金山的眼光跟李江國的眼光碰頭了。
他覺得他看破了自己的心思。
甯金山不自在地笑了:“你呀,你總是高高興興的!” 李江國說:“嘿!你說話老是幹巴巴的沒有油水。
我高興,咱們連隊誰又不高興呢?你扳指頭算算嘛:敵人在延安東北的青化砭丢了一個旅以後,趕緊把撲在延安西北安塞縣的主力隊伍拉回延安。
敵人火兒啦,又要在延安東北面找我們部隊決戰哩。
敵人十來萬人,順鹹榆公路,繞了個大圈子,武裝遊行了十幾天,走了四百多裡,又撲了空——沒有找到我們主力在哪裡。
末了,他們灰溜溜地回到延安附近。
後來,敵人駐瓦窯堡的一三五旅,朝蟠龍鎮地區開進,去跟他們主力會合。
咱們又在羊馬河喊裡嘎啦,把一三五旅全收拾了。
羊馬河這一仗,離青化砭那一仗才十八九天,離延安撤退才二十來天。
多棒呀!甯金山,這麼下去,敵人很快就要繳出夥食賬的!”他思謀着,又說:“不瞎說,老戰士最會捉摸上級的心思。
……金山,照我看,咱們又快打仗了!” 甯金山的心撲通一跳,問:“當真?” 李江國說:“看你那副神氣!我的話不靈驗?你好大的忘性。
羊馬河戰鬥還沒敲打起來的時光,我對你說:甯金山,不要窮嘀咕,敵人準會上我們的圈套。
你那陣沒吭聲,可是我曉得你在心裡罵我:嘿,李江國吹牛!事情到底咋樣呢?還不是六個鐘頭又消滅他四五千名嗎?金山,過去的事不提叙,不過你得好好相信咱們打仗的一套辦法。
要不,你就會走上邪道的!” 甯金山腳一靠,說:“是!” 李江國怪膩歪地說:“去你的蛋!一開口就‘是,是,是’。
對同志嘛,心裡咋想口裡就咋說。
口和心不一緻的人,準臭!” 李江國又唱起歌子來了。
甯金山分明覺得:李江國那樂和的情緒,像電流一樣傳到他心裡了。
甯金山憑多年的當兵經驗,看出了:國民黨隊伍瞎撲亂闖的蠢勁,是夠瞧的。
他思量:“人民解放戰争,是一定會勝利的。
再說,我也是四尺五的漢子,人家熬得我熬不得?”他覺得又有心勁了,可是,猛然像有一隻大手又扼住他的脖子,捂住他的眼,心又緊縮了。
李江國唱:“青化砭、羊馬河,兩仗打得好,把敵人兩個旅消滅掉……”他唱得那樣高興,那樣不費力,不錯,他甯金山就是在青化砭、羊馬河戰鬥打罷,才相信人民解放軍打仗的能巧。
可是他也是在這幾次戰鬥打罷,心裡越發的着慌、煩躁、害怕。
“對啦,這多時,敵人是消滅了不少,可是哪一次戰鬥不是剛打掃罷戰場,又奉命轉移呢!天老爺!運動戰,運動戰,差點把我腿把子運動斷!”這一個多月的戰鬥生活中,讓甯金山最忘不了的是:沒日沒夜的跟敵人在山頭上打轉轉。
敵人在這個山頭上,我軍在那個山頭上。
有多少回我軍黑夜中行軍,和敵人攪在一起,就用手榴彈、刺刀、槍托拚起來;饑一頓飽一頓,翻山過嶺,打仗,摸黑夜,急行軍,淋雨,疲勞,熱,冷,血,汗,火……。
甯金山願意走李江國他們走的那條路,但是像有什麼東西拖住他的腿,他不能向前再進一步。
盡管,這一步看來并不算遠。
換了哨,李江國跟甯金山朝半山坡他們連隊駐的莊子走去。
李江國指着一個挑擔子的人說:“瞧,那是誰?”不等甯金山回答,他有根有梢地又說:“我敢打賭,一定是馬長勝。
你猜,我為啥老遠把能認出他?他的脖子負過傷,有點歪。
” 他就那陳輩老百年的事統拉起來了:馬長勝是在什麼地方脖子上負傷的,當時的情況怎樣,他表現的怎樣勇敢。
…… “是,是,是。
”甯金山有口無心地點頭應承。
實在說,李江國的每一句話都讓他心躁:“說的話比水還淡,真不知趣!” 李江國根本沒有注意甯金山的心情,還是照自己的意思一直把話說完:“馬長勝,自小就在煤窯上挖煤,一個工人成分的人呀!你看,他個子不高,脊背能擀面,臉面紅噴噴的,長得多虎勢!他那兩條胳膊呀,比椽還粗,拳頭有蒜缽子大。
說起力氣,大得出奇,誰也敵不過他。
過去跟日本鬼子拚刺刀,數他能行。
” 甯金山應付着說:“看得出,他脾氣執拗點,對人心地可實落。
” 李江國說:“對,對。
不要看他說起話來,嘴頭子一噘,能把你推出三丈遠,像是跟誰有什麼過不去。
實在呢,他倒是個好同志。
不說虛,我打心裡喜歡他。
” 說話間,他倆走到馬長勝身邊了。
馬長勝滿頭淌汗,他大約給老鄉挑過幾十擔糞了。
李江國說:“馬長勝同志,我來慰勞你,你實在太辛苦!” 馬長勝說:“勞動又不是看戲!” 李江國給甯金山丢了一個眼色,說:“瞧瞧,我的祖宗!這不是活像誰欠了他二鬥租子?” 第一連戰士們,住在幾孔老鄉過去放草的破窯洞裡。
部隊說不定馬上就要出發,可是戰士們照他們的老習慣:把破窯洞打掃得很幹淨;子彈帶、手榴彈袋、挂包都整整齊齊地挂在牆上;四棱四整的背包一個靠一個,一字排地擺在地上。
有的戰士看書,有的寫信,有的談說戰鬥中的種種事情。
王老虎噙着的小煙鍋,早就熄了。
他坐在窯洞角落裡,似笑非笑,像是他知道世間許多秘密而有趣的事情。
他不聲不吭,可是他用思量的神情,認真地聽同志們說話。
他這神氣,讓人覺得,他是最能理解别人心情的,可是半句吹牛的話也瞞哄不過他。
看來,他毫不顯眼,可是他有一種高尚的品質,很有力地吸引人,不論誰看見他,就身不由自主地跟他親近了。
靠窯門口,有四五個戰士圍住馬全有。
馬全有在地上劃了一個大圈子,聲音激烈他講:“敵人現在打進來了,想退走是不由他了。
敵人呀,越陷越深越倒楣!” 李江國一腳踏進窯門,大聲喊:“報告!馬全有同志,你聲音低些,小心把窯洞震垮了!” 甯金山進了窯洞,連子彈帶都沒解,就躺在草上。
王老虎當是他身體不美氣,連忙過去照護他。
他摸摸甯金山的頭,揣揣他的手,親切耐心地問長問短,活像一位老母親。
“我拿我的腦袋打賭,馬全有立刻就要把蔣介石的鍋砸碎了。
”李江國把槍跟子彈帶挂在木釘上,一陣旋風似的擠到馬全有跟前。
馬全有沒有理睬李江國,繼續放大嗓門講:“敵人到處找我們主力決戰哩。
真是活虧人!他們全軍輕裝,士兵背上幹糧,十來萬人分成幾路,每一路擺成橫直三四十裡的方陣,隻走山路,不走平路,天天行軍,夜夜露營,每天磨蹭二三十裡路。
他們像瞎子一樣,到處亂碰,到處撲空,到處挨揍,還鬧不清我們主力在哪裡。
我們呢,不出手就不說,一出手就撈他一把。
打了這幾仗,我也看透了:胡宗南滿腦袋漿糊。
依我說,敵人要找我主力決戰,我們就和他決吧!不打赢他才有鬼!”聽他說話的口氣,像是他立刻就要去把敵人生吞活剝。
“決戰?”王老虎慢悠悠地在鞋幫上磕煙袋鍋。
“小夥子! 敵人打仗缺幾手,可要全部搞垮他,還得出好幾身汗!” 大夥也不同意馬全有的看法: “彭總說啦,打了勝仗就更要謹慎小心,馬全有呢,倒要和敵人去決戰!” “他腦袋發熱啦!我們為什麼來一套運動戰,他都不懂!” “怪不得他呀!他沒有戰略頭腦呀!”李江國像做結論似地說。
馬全有兇啦,立眉瞪眼,左臉腮的傷疤也紅了,喊道: “去,去!照你們這磨蹭勁,延安八輩子也收複不了!氣死人了!” 李江國兩手攤開,說:“咱們跟馬全有讨論問題,就得準備反沖鋒。
這麼的,我給你們服務一趟。
我多會兒都是吃苦在前,再疲勞也不說二話。
”他揀起兩片石皮,把衣袖揎起,幹咳嗽了幾聲,清清嗓子。
跳過來,蹦過去,敲打着,表演着,唱道: 大飯桶胡宗南, 進攻陝北占延安。
同志們一聽心裡煩, 端起刺刀就要幹。
指揮員說: 沉住氣穩穩幹, 叫我上山看一看。
指揮員上了山, 眼裡看心盤算, 想在心裡笑在臉。
指揮員發了言: 大飯桶呀胡宗南, 拉住他的鼻子叫他轉; 拉他過上幾架山, 拉他轉上幾個彎, 三轉五不轉, 胡宗南昏昏悠悠連東西南北也找不見。
這時候指揮員下命令: 同志們要勇敢, 一聲号令齊向前; 打破他的鍋, 砸碎他的碗, 讓胡宗南吃不成這反動飯。
同志們都鼓掌,喊:“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這有什麼難?張口就來。
李江國手指一動,左手裡的兩片石皮又撥拉拉拉地怪中聽地響起來。
他拉長聲音一字一闆地唱: 彭副總司令撒開滿天網, 咱們轉移到山頭上; 敵人鑽進網裡來, 又捉俘虜又繳槍。
李江國唱完,有人把卷好的煙遞到他手裡,有人把一碗開水放到他跟前。
李江國抿了一口水,品了品水的味道,點起煙,羅鍋着腰坐在背包上。
擰起眉頭,拉長臉,顯得很愁苦。
他正要開口,王老虎搭話了:“且慢!李江國再說,就說下坡啦!” 同志們哄地笑了。
李江國說:“老虎算摸清我的底啦!不扯淡咱們就談點正經事。
眼看,五黃六月就來了。
我們得抓緊時間趁天涼再打一仗。
再說,我們也得問問敵人,給我們把單衣準備好了沒有?”說罷,就把破棉衣上的棉花套子一塊一塊往下撕。
馬全有*#踥/oo地沖起一站,上身向前搶着,說:“對。
給上級建議,馬上出動打仗!” 李江國仿佛大吃一驚,一把攔住馬全有,說:“慢來,慢來!你一把把蔣介石五髒挖出來,杜魯門會哭死。
這責任我擔當不起!” 在這一幫人中,大夥對王老虎心服口服。
大夥争論起事情來,張說張有理,王說王有理,臉紅脖子粗,半天下不了台。
可是隻要王老虎出面慢聲慢氣地說上一句半句的,滿天雲彩就散了。
王老虎說:“江國,你不要把鼓點子敲亂了。
我看,咱們還是寫請戰書吧!”他慢慢地掏出個本本,緩緩地扯下一張紙,把鉛筆在舌尖上蘸了幾下,眯縫着眼,笑咪咪地說:“來!簽——名。
”他說話聲音很低,像是三天沒吃飯。
戰士們争着寫名字。
年青的戰士們故意推擠着人;有的還爬在别人背上。
大夥圍住王老虎,像是捕捉什麼眨眼就會飛掉的東西似的。
大夥兒鬧騰得正歡,窯洞門外送來響亮的聲音:“也有我一份!” 戰士們擡頭一看,原來是連長周大勇。
大夥兒忽地起來,立正站着,胸脯起伏,臉膛紅彤彤的,眼裡興奮地閃亮。
周大勇站在窯門口,雙手撐住門框,喜眉笑眼地說:“同志們,想打仗?要得。
馬上就有大仗打!” 接着,就是一陣熱烈的掌聲。
周大勇跟戰士們談罷馬上要打仗的消息,就和指導員王成德到了團司令部。
團部營以上幹部正開會。
這裡沒有一個連級幹部,團長找周大勇他們來幹什麼,讓人摸不透。
團長趙勁,向開會的幹部們打了個招呼,就把周大勇跟王成德領到隔壁的窯洞中。
趙勁身子挺得筆直,兩個大拇指頭挂在腰裡的皮帶上。
他今天顯得格外精幹、有力。
他望着窯洞的牆壁,說:“我們把蔣介石這最後一支戰略預備隊——胡宗南的幾十萬兵力拖在陝北,這是敵人最頭痛的事。
懂嗎?” 周大勇立正站直,直望着趙勁,說:“懂。
” 趙勁說:“是咯,懂得這一點,你就不會光看到你們連隊,而會看到全國。
現在蔣介石在其他各戰場,碰得鼻青眼腫,他想從陝北戰場,把胡宗南的兵力抽出一部分,送到華北去。
但是胡宗南在陝北也下不了台。
我們把他的隊伍拖來拖去,搞得他精疲力盡。
就在敵人這要命的關頭,陳赓兵團突然間發動攻勢,解放了晉西南大部分地區。
現在陳赓兵團的戰士們,差不多可以隔黃河望到胡宗南的老窩——西安。
敵人後方吃緊了,因此,胡宗南把全部本錢拿出來,下了最大的決心,‘結束陝北戰争’。
我們哩,也給敵人打了點主意。
可是我們實現這主意之前,先要派一支部隊,打一次有趣而重要的戰鬥。
”他來回走動,用生硬而懷疑的口氣說:“周大勇同志!我們團想派你去執行這任務,可不知道你行不行啊!” “嗨,我跟他打仗好多年,他像是不了解我似的。
”周大勇心裡怪窩火。
“團長!行,行。
有任務就交給我,要完不成,受什麼處分都成。
”他想用手勢表明自己的決心,可是在趙團長面前,他的手說什麼也不能擡起來指東劃西。
趙勁盯着周大勇,冷淡而不信任地說:“不,你不行。
我問你,——不要皺眉頭呀——你會打勝仗,可是你會打敗仗嗎?會打非常狼狽的敗仗啊!” “去打敗仗?團長今天是怎麼啦?”周大勇懵頭轉向,瞧瞧團長。
團長是不開玩笑的,看,他瘦岩岩的臉,還是又嚴肅又自尊的。
周大勇思量:“想必是我聽錯了!”他怯生生地問:“團長!要我去打敗仗?這樣任務我可沒有……為什麼?為什麼要——”趙勁說:“為什麼?要你這樣作,你就這樣作。
”他喊參謀,要他拿一份作戰地圖來。
起勁把地圖鋪在地上,說:“周大勇!敵人急于尋找我軍主力決戰。
彭總就按敵人的胃口下菜。
這就是說,彭總要我們縱隊每個團抽出一兩個連,臨時組成一個團,這個團,要把這裡——蟠龍鎮地區的敵人主力部隊向北引四百裡,引到綏德、米脂縣一帶;而且還一定要給敵人造成這樣一種錯覺: 我們撐不住了,要過黃河。
” 周大勇又高興又疑難。
高興的是,這次任務真有趣;疑難的是,背上敵人主力部隊北上,可是敵人願意上圈套嗎?趙勁看破了周大勇的心思。
他說:“你要學會摸敵人的脾氣嘛!這多時,敵人找不見我們的主力部隊,急得眼都紅了。
你們背敵人北上的部隊,故意暴露一下子,敵人準會跟蹤追擊。
當然,這次任務完成得好不好,還看你們心眼多不多。
打比方,你們是邊打邊退的。
那麼,打的時候要像打的樣子,退的時候也要像退的樣子。
要不,敵人就懷疑我們有鬼。
你們最好沿途有計劃地丢棄一些爛鞋、爛衣服、破槍、子彈帶……如果捉到俘虜,也睜着眼讓他們跑掉,讓他們回去報告你們的行蹤跟狼狽的樣子。
周大勇!我們家鄉話說:‘賣什麼唱什麼,裝什麼像什麼。
’對敵人不能講老實。
反正你放心去,帶你們執行這次任務的是三團王團長,他的鬼八卦多得很。
”他望着遠處的山頭,又說:“那個高山堡下邊就是蟠龍鎮。
如果你們願意的話,完成任務回來,路過蟠龍鎮,順便去玩玩。
” 周大勇說:“蟠龍鎮是敵人占着哪!” 趙勁說:“你什麼時候可以學得更聰明呢?你們走後,我們讓機關槍去跟敵人談判談判,蟠龍鎮不就回到我們手裡咯?同志!我們對蟠龍鎮很感興趣,因為,那裡敵人給我們準備了大批彈藥、糧食和服裝啊!”他認真地說這些話,口氣還有點嚴厲,臉上沒有一絲笑。
周大勇說:“我馬上通知我們連隊的同志們,要他們準備出發。
” 趙勁說:“别忙,二營已經抽出了兩個連。
二營副營長負傷了。
部隊要打蟠龍鎮,别的營級幹部抽不出來。
你就帶二營的兩個連去。
他們都聽你指揮。
” 周大勇看看趙團長旁邊站的指導員王成德。
王成德點頭,說:“大勇,你隻管放心去。
這次攻打蟠龍鎮,我們連隊會紮紮實實地幹它一下。
不會給咱們一連臉上抹黑!”
山野間白茫茫的,二三十步遠,就什麼也看不清。
周大勇他們,配合兄弟部隊的七八個連隊,從蟠龍鎮地區出發,背着敵人主力部隊十多萬人,一直北上。
今天是周大勇他們背着敵人主力部隊北上的第三天。
後半晌,他們跟敵人打了一仗,又擺脫敵人,急行軍二十裡,就在延安東北二百多裡的一個小山溝宿營了。
周大勇布置了警戒,從山坡上下來,朝一個村子走去。
滿身是泥,臉上的雨水往下流。
他,心情沉重。
因為他指揮的第五連傷亡很大,連長、指導員統犧牲了。
他剛才在山頭上看見王團長。
王團長眼窩深陷,臉像被心火燒焦了似的。
他說:“大勇,執行這樣的任務,真是難,難極咯!敵人猾呀,猾得很哪!” 周大勇走近一個窯洞,聽見窯内有些個戰士議論什麼,有的聲調是高昂、興奮的,有的聲調是激憤、不滿的。
“我們今天打完仗,臨撤退的時光,可有了個清:敵人像一群蝗蟲一樣,在一個個的山頭上爬呀,爬呀!大雨忽撒撒來了,下得瓢潑。
我看,敵人今天淋得夠受!” “那還用說。
今天咱們抓的俘虜,看那死樣子:背着武器,彈藥,行李,九天幹糧三天生糧,壓得腰躬起;穿的破棉衣,活像叫化子;嘿呀!大雨再一澆,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 “你們還談天說地哩,看我們打的是什麼仗呀!今天,我們跟敵人打得正上勁,周連長突然命令撤退。
撤退就撤退吧,嗨嗨!給你來了個烏七八糟亂竄,活像打了敗仗!這不是成心讓敵人恥笑我們哩?我們見過多少連長,可沒有見過他這樣沉不住氣的連長呀!” “你說那一套算什麼哩,我們比你還惱火!連長讓我們班扔掉了四個背包,還讓我把‘臂章’扯碎扔了。
我願意舍命也舍不得我的‘臂章’,可是命令如山倒呀!我們班裡那個陝北戰士才說的怪:‘毛主席還沒過黃河,我們這幫扛槍的人,倒先要過黃河。
我死也死到陝甘甯邊區!’瞧瞧。
這樣折騰下去,兵怎麼帶呢?” “虧你們還是老戰士,連這點問題都識不透。
周連長在裝神賣鬼哩。
我心裡才有底!” 周大勇靠在窯門邊的土牆上,聽了最後那個戰士說話的口氣,暗暗吃了一驚:“要是敵人也看破我們的用意,那就糟透咯!”他正要進窯洞,去跟戰士們一塊烤衣服,通訊班班長跑來報告:“六連副指導員找你。
” 周大勇說:“要他到左邊這個窯洞來。
慢走!你派幾個通訊員到山溝裡去找老鄉,就說咱們部隊回來了。
告訴通訊員們,誰要尖聲怪叫驚動了老鄉,我可不會饒他!” 六連副指導員衛剛,一腳踏進窯門,喊:“嘿,撈住了!” 他滿身泥巴,帽檐滴水,皮帶上别着扳起機頭的駁殼槍。
衛剛說:“我們放警戒回來,跟遊擊隊的同志們一道,消滅了敵人一個便衣偵察隊。
敵人鬼得很:趕上毛驢,馱上草料、糧食,你要盤問,他們就說:‘給八路軍送糧草哩!’裝蒜也裝不像。
大勇,敵人是消滅了,糧食卻搬回來了。
你出去看吧,看了準高興!”衛剛眼睛噴發着熱情,樂得直跳蹦。
周大勇腦子一轉,想:“敵人在盡力摸我們的情況哩!這消息要立刻向王團長報告。
”他又拍着衛剛的脊背說:“嗬,你幹得真利索!遊擊隊的同志們呢?” “在外面搬糧食哩。
” 周大勇喊:“通訊員,要五連派一個班去搬糧食,請遊擊隊的同志們上來烤衣服。
快!” 衛剛,一來打了勝仗,二來受到周大勇的誇獎,心眼笑開了,高興得坐不穩。
他脫了上身的衣服,掄着胳膊來回蹦跶着取暖。
他說:“執行這一次‘背敵人’的任務,我就少活五年。
太費心思了!咱們主力部隊大約正攻打蟠龍鎮哩,那才是兵對兵,将對将,幹起來特别痛快!” 周大勇說:“太費心思了?隻有頭腦簡單的人,才光靠一身氣力打仗哩!”他看看衛剛那高大強壯的體格、又寬又厚實的胸脯,就覺得衛剛強壯的體格很像自己。
他尋思:兩三年以前,自己的性情跟衛剛的性情一模一樣,也是那麼冒騰騰、氣剛剛的。
周大勇從心眼裡喜歡起衛剛了。
同時,他也從衛剛的樣子想起了團參謀長衛毅。
他說:“衛剛,你簡直跟你哥一樣高大、有勁!” 衛剛說:“一個娘養的又能差了多少!”接着又不耐煩地搖頭:“别提他。
我哥是參謀長,大幹部,和我沒關系!” 周大勇又好笑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