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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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七年三月開初,呂梁山還是冰天雪地。

    西北風滾過白茫茫的山嶺,旋轉嘯叫。

    黃燦燦的太陽光透過幹枯的樹枝-- 照在雪地上,花花點點的。

    山溝裡寒森森的,大冰淩像簾子一樣挂在山崖沿上。

     山頭上,山溝裡,一溜一行的戰士、戰馬和馱炮牲口,頂着比刀子還利的大風前進。

    有些戰士抓起把雪往口裡填;有些戰士把崖邊上的小冰淩錐用刺刀敲下來,放在嘴裡吮着。

    他們的灰棉軍衣都凍得直溜溜的,走起路來圪察察響。

    因為他們晚間是在雪地裡過夜的。

     這是人民解放軍的一個縱隊,奉命從山西中部出發,不分日夜向西挺進。

    他們,像各戰場的人民戰士一樣,從人民解放戰争開頭到如今,沒日沒夜地奮戰了八個來月。

    目下,他們要去作戰的地方,環境将更艱苦,戰鬥将更殘酷。

     槍不離肩馬不離鞍,戰士們急行軍十來天,趕到了黃河畔。

     黃河兩岸聳立着萬丈高山。

    戰士們站在河畔仰起頭看,天像一條擺動的長帶子。

    人要站在河兩岸的山尖上,說不定雲彩就從耳邊飛過,伸手也能摸着冰涼的青天。

    山峽中,渾黃的河水卷着大冰塊,沖撞峻峭的山崖,發出轟轟的吼聲。

    黃河噴出霧一樣的冷氣,逼得人喘不上氣,透進了骨縫,鑽進了血管。

    難怪扳船的老艄公說,這裡的人六月暑天還穿皮襖哩! 縱隊的前衛部隊在溝口裡的山岔中集結,準備渡河。

    蔣匪的五六架美國造戰鬥機,在黃河渡口上空盤旋偵察,俯沖掃射;槍聲、火藥味,加上黃河的吼聲,讓人覺得戰場就在眼前,讓人感到一種不尋常的緊張。

     旅長陳興允騎馬從山口裡馳出來,眼前就是黃河,他急忙勒住馬。

    那匹高大肥實的棗紅馬,抖了它通身上的汗水,豎起耳朵,對黃河嘶叫了幾聲。

    又揚起尾巴猛擺頭,兩個前蹄在地上刨着,像是陳旅長一放缰繩,它就會騰空而起,縱過黃河。

     陳旅長跳下馬,把馬交給身後的通訊員。

    他向前走了幾步,習慣地看看左右的山勢。

    接着,雙手幫在腹前,長久地望着那急湍的浪濤。

     團參謀長衛毅和第一營教導員張培,從山口出來走到陳旅長身邊。

     衛毅和張培站在一起,看來滿有意思。

    衛毅,臉方,眉粗;身材高大結實,肩膀挺寬,堂堂正正的,不愧是個山東大漢。

    張培呢,比衛毅低一頭,身體單薄,臉膛清瘦,看起來斯斯文文的。

    他負過四次傷,流血多,身體單薄。

    這麼,看外表,誰也不相信他是過了十年戰鬥生活的人。

     陳旅長說:“我們在黃河上來回過了多少次啊!黃河跟我們是有老交情的。

    ”這愉快、爽朗的聲調,是衛毅他們聽慣了的。

     衛毅微微聳動肩膀,淳厚地笑了笑說:“我們跟黃河打交道多,并不是讨厭的事呐!” 陳旅長笑了:“怎麼會是讨厭的事呢?相反的,我每次渡黃河,心裡總是很不平靜。

    想想看,幾千年來中華民族在它身旁進行了多麼英勇而艱苦的鬥争啊!”他扭頭看張培:“是咯,你總是這樣悄悄的不大吭聲。

    ” 張培臉紅了。

    他溫和而謙遜地說:“習慣很難改,也是進步慢啊!” 陳旅長猛一揮手,說:“瞎扯,瞎扯!像你這樣脾性也是蠻好的。

    大約,你們營的戰士們把你當母親看,是麼?” 張培微微一笑,說:“戰士們要真的這樣看我,那倒是讓人高興的事。

    ” 陳旅長問:“這幾天日夜急行軍,你吃得消?” “我騎馬行軍,還有什麼好說的。

    戰士們倒是真夠嗆!” 陳旅長明知故問:“衛毅,張培真是騎馬行軍?” 衛毅挺不自然,微微聳肩,說:“行軍中,他的馬總是讓走拐了腿的戰士騎。

    ” 陳旅長臉上閃過不滿意的氣色,說:“這些事,我真是懶得再說!” 張培知道旅長不滿意他的來由。

    半個來月前,張培還躺在醫院裡,胸脯上的彈傷算好了,身體呢,還很弱。

    他聽說部隊要過黃河去作戰,就再三要求提前出院歸隊。

    部隊出發的頭一天,他趕回來了。

    這幾天行軍中,陳旅長每次碰到他都要說:“身體這樣弱,為什麼要急着趕回來?同志,打仗的機會有的是啊!” 敵人的五六架飛機,從黃河上空俯沖下來,扔了幾顆小型炸彈,掃射了一陣子,怪叫着鑽到雲彩裡去了。

     陳旅長臉上閃過嚴峻的氣色,說:“我們得抓緊每一分鐘往前趕。

    西北形勢嚴重,非常嚴重!” 他把敵人的陣勢講了一番。

    八年的抗日戰争,打得多麼苦啊!可是一場大戰剛完,中國人民連一口氣都來不及喘,以蔣介石為首的國民黨反動派,憑借四百三十萬兵力和經濟優勢,把沒有飛機坦克、大炮很少的一百二十萬人民解放軍和中國人民,根本不放在眼裡。

    在去年六月底,以中原解放區為起點,悍然發動了對我解放區的“全面進攻”。

    其勢洶洶,不可一世啊!敵人以為三個月到六個月,就可以舉杯慶祝勝利了。

    可是,我解放區軍民,挺起胸膛,英勇而堅決地展開了自衛作戰。

    八個多月,為了使自己保持主動地位,我們放棄了不少地方和一百多座城市。

    可是,作戰一百多次,消滅敵人七十多萬,迫使敵人從三月份起,放棄了“全面進攻”,隻好集中重兵,在山東和西北發動什麼“重點進攻”。

    現在敵人幾十萬人馬正向山東瘋狂進攻;我們西北哩,敵人總共動員了三十多萬軍隊,用在第一線的軍隊就二十幾萬。

    三月十三日,南線,胡宗南的十四五萬軍隊,沿鹹榆公路及其以東地區,向延安進攻。

    西線,馬鴻逵、馬步芳,正向我隴東分區三邊分區進攻。

    北線榆林的敵人,準備向我綏德、米脂縣一帶進攻。

    這就是說,敵人從四面八方可天蓋地的撲來了! 衛毅和張培看看陳旅長那黑沉沉鐵一樣的臉色。

    這臉色,是他們每次在部隊發起攻擊的時候常見的。

     陳旅長望河西面黑壓壓的山,低聲而沉重地說:“前面擺着更大的考驗啊,同志們!” “保衛黨中央!” “保衛毛主席!” “保衛延安!” “保衛陝甘甯邊區!” “打退敵人的進攻!” 戰士們的喊聲,黃河的浪濤聲,彙成巨大的吼聲。

    這吼聲,就像三更半夜裡,突然雷響電閃、狂風暴雨來了似的。

    陳旅長、衛毅、張培回頭望去:集結在山口裡的部隊,利用渡河前的時間,分别舉行幹部會議、黨員會議、軍人大會,進行戰鬥動員。

     在一個連隊前面,有個連長模樣的人,胸脯搶前,揚着手,大聲喊:“同志們,我們去保衛黨中央,保衛毛主席……”陳旅長覺得,戰士們渾身全緊張了,像是那講話的人在戰士們心裡放了一把火! 那個隊前講話的人,指着黃河喊:“同志們,我們馬上要渡河。

    ……敵人正向延安進攻。

    同志們,延安,那是我們黨中央和毛主席住了十幾年的地方呀……民主聖地延安,全中國全世界誰不知道……”戰士們都瞅河西的大山。

    有些個戰士,站起來又坐下,像是要說什麼。

     陳旅長指着戰士們面前講話的人,問:“那是誰?啊,對咯,那是周大勇。

    ”他望着衛毅和張培說:“是咯,要随時向戰士們說明,我們到陝甘甯邊區作戰的意義。

    ”他低頭沉思,有些激憤。

    “前去的路子是艱難的。

    但是,你們要給戰士們特别說明:毛主席在西北親自指揮我們作戰,這就是勝利的最大保證。

    好吧,你們立刻去組織戰士們渡河。

    我去看看司令員是不是上來咯!” 衛毅邁開穩實的大步,向河邊走去。

    他走了幾步,回頭看:張培還站在原地望着河西陝甘甯邊區的千山萬嶺,眼睛一眨也不眨,有什麼東西在他心裡顫動。

     衛毅喊:“張培,走哇!你們營馬上就要渡河。

    ” 張培緩緩地走到衛毅跟前,嘴唇有點抖動,說:“參謀長!我,我恨不得一下子飛到延安去。

    ” 衛毅瞅着張培,心裡也在翻騰,說:“張培,着急沒有用。

     ……我們要去和敵人幹一場,要結結實實和它幹一場!”他舉起右拳,從空中猛地劈下來。

     長城外刮來的風,帶來滿天黃沙。

    戰士們向渡口邊移動,風把衣服吹得脹鼓鼓的,沙子把臉打得生痛。

     大風卷起黃河浪,沖撞山崖,飛濺出的水點子,打在戰士們身上、臉上。

    河上遊,有幾隻小木船,乘風順水下來了。

    它們有時爬上像山峰一樣高的浪頭,接着又猛然跌下來;有時候被大漩渦卷起來急速地打轉轉,像是轉眼就要覆沒了,可是突然又箭一樣的破浪前進了。

    船上的水手,“嗨喲——嗨喲——”地呐喊,拚命地搖漿,和風浪搏鬥。

     河岸上擠滿準備渡河的部隊、戰馬和馱炮牲口。

    有許多戰士齊聲向扳船的人喊:“扳喲——加油啊!扳喲——加油啊!”有幾頭高大的馱炮騾子,被人們的喊聲和黃河的吼聲驚吓得在河灘裡胡跳亂蹦。

    炮兵戰士在追趕跑脫的騾子。

    指揮員們都非常忙迫地布置過河的事情。

    參謀工作人員來回奔跑。

    通訊工作人員,有的騎着馬去傳達命令,有的在檢查河邊剛拉好的電線,有的背着電話機正把電話線從山口向河邊拉。

     第一營營長劉元興,把帽子拿在手裡掄着,吼喊:“通訊員!喊一連連長來。

    跑步!” 小通訊員一忽溜,向後邊跑去了。

    約有兩三分鐘的時光,通訊員跟一個青年指揮員跑來了。

    這個青年指揮員跑到營長跟前,左手按住腰裡擺動的駁殼槍,腳後跟一靠,敬了禮。

    端铮铮地站在營長身旁,等候吩咐。

     劉營長沒還禮,也沒吱聲,臉色黑煞煞的,很惱火。

    他回頭把第一連連長周大勇瞅了一眼,像是滿肚子火氣消了大半。

    他想:“行!不管把什麼任務交給他,保險出不了漏子。

    ” 周大勇長得很勻實,肩膀挺寬,個子不算頂高,可是比中等個子的人高出半頭,長方臉兒,兩道又寬又黑的眉毛下,有一對頑強的睛睛閃閃發光。

    他站在營長身邊像在地上紮了根,讓你覺得,就是上去三五個小夥子,也休想推動他。

     劉元興搓着手,說:“呂梁山上冷,黃河邊更冷!” 周大勇說;“營長,蹦跶幾下滿身是火。

    ” 劉營長說:“嗬!年紀不饒人。

    我要像你那樣年紀,又有你那一彪個子,就跳到冰窟窿裡也不害怕!” 周大勇笑了;“七老八老,你才三十四呀!” “那也比你多吃十年飯啊,同志!” 敵人飛機在河對岸瘋狂地俯沖、掃射。

    劉營長望着翻騰的黃河,說:“狗娘養的,你再掃射還能擋住老子過河?周大勇,你們連隊先過!” “我巴不得有這一聲命令。

    ”周大勇眼裡閃着按壓不住的熱情。

     劉營長問:“戰士們把僞裝圈做好了嗎?” “做好了。

    ” 劉營長看了一下表,說:“現在是下午兩點。

    旅首長命令,今天黃昏咱們旅一定過完。

    好啊,你立刻帶部隊來!” “行!”周大勇敬了禮正要轉身走。

     劉營長說:“别忙!你們連隊一過去,就擺在對面山頭上,組織對空射擊。

    ”他指着飛機又說:“這些吃冤枉的家夥是頂怕死的,你擺起機槍摔它兩梭子,它飛得可高啦。

    哦!看,船拉下來了。

    快,快帶部隊來過河!”
全縱隊的人馬渡過黃河,由東朝西,直向延安方向進軍。

    敵人飛機順着窄狹的山溝掃射、轟炸,想阻止我軍前進。

    戰士們在敵人飛機掃射的時候卧倒,飛機轉過去的時候又爬起來走。

    卧下去,爬起來……他們就這樣行進,一直到天黑,才算平靜下來。

     戰士們經過通夜急行軍,三月十八日路過延川縣境,這裡離延安一百八十裡,可是滿眼都是戰争景象。

    人民政府的工作人員在轉運公糧。

    老漢和婦女們在堅壁東西。

    路岔上、村口邊,兒童們在放哨。

    一隊一隊的自衛軍東來西往。

    他們有的背着七九步槍,有的抗着紅纓槍,大約是到什麼地方去參加演習的。

     戰士們急急地向前走去。

    他們邊走邊看那小廟牆壁上、石崖上,寫的戰鬥動員标語: “全邊區人民緊急動員起來!保衛共産黨中央!保衛毛主席!保衛陝甘甯邊區!保衛延安!保衛土地!保衛豐衣足食的生活!” “邊區的軍隊指揮員、戰鬥員和後勤人員們!你們是站在最光榮的崗位上,全中國,全世界人民的睛睛都望着你們,他們把重大的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毛主席、朱總司令所教導的一切,現在是實行的時候了!” “敵人又要在這裡殺人放火了!”第一連連長周大勇心裡充滿激憤。

     陝甘甯邊區這片山地,東西七八百裡南北八九百裡,可是大城小鎮,溝溝渠渠,周大勇差不多都到過。

    他和陝甘甯邊區的老鄉,一塊度過很多艱難的日子。

    他在無定河邊給老鄉們割過莊稼送過糞;在延河畔,老鄉們也給他講過陝北土地革命的故事。

     他想起陝北、延安,像想起家鄉一樣親切。

    當他還隻有一支步槍高的時候,他就随工農紅軍,經過二萬五千裡長征到了陝北。

    往後,紅軍改編成第八路軍,他像很多紅軍戰士一樣,哭着把綴有紅五星的帽子裹在包袱裡,從陝北開到抗日前線。

    次後十年内,他跟他的很多戰友,幾次回到陝北、延安,又幾次從陝北、延安出發去遠征苦戰。

     如今,周大勇又踏上陝甘甯邊區的土地,又向延安前進。

    可是,這次回來跟往回不同,因為戰争的火在陝甘甯邊區燒起來了,而且就要燒到黨中央住的延安。

    這些想法從周大勇的腦子閃過時,慘厲的痛苦和憤怒,就煎熬着他的心。

    他曾經出生入死,在戰争中看見過許多悲痛的事,但是,他從來也沒體驗過他此刻所産生的激動感情。

    這正象,一個人走近自己祖祖輩輩生活的村子,看見強盜們在殺自己的生身爹娘一樣! 三月十九日,太陽剛爬上東山頭,部隊就進到延安正東百十裡的大川裡。

    川道裡塵土滾滾,擁擠着撤退中的人、車輛、毛驢和耕牛。

    牲口馱着糧食草料,車輛上裝着家具、紡線車和盆盆罐罐。

    有的車輛上,還有隻貓睡在家具旁邊。

    …… 人群中,很少看見中年男人或是年輕小夥子,他們有的去給自己部隊帶路,有的去擡擔架,有的去運糧,有的手執武器去保衛家鄉。

    隻有婦女們,背着孩子,挑起全家人的生活擔子去逃難;老太太們有的背着包袱,有的抱着雞,手裡還拿着舀水的木瓢。

    小孩子們,有的扛着放羊用的小鐵鏟,後面跟着一條狗;有的背着書包、木刀。

    老漢們,有的背着農具,有的挑着被子、衣物……有些人,誰也不和誰說話,誰也不看誰,仿佛向來就不認識。

    他們滿臉是塵土,看來,又熬累又難過!有些人,一會兒回頭望延安的天空,一會兒又望路兩旁的田地和山坡。

    平時,人們很少注意這身邊習見的事物,很少注意這黃土山嶺、紅土山溝和那家鄉上空的雲彩。

    如今,戰争來了,人們要和這一切分别的時候,便覺得,往日那難得的時光并沒有充分的利用,許多美好的事物也沒有努力去理解它。

     這些逃難的群衆沒有看見自己隊伍的時候,都很驚慌;待看見了自己部隊的時候,便坐在路邊不朝前走了。

    照他們想,部隊上去,三下五除二就把敵人收拾了,戰争就結束了,太平日子就又過起來了。

     背着孩子的婦女們,臉上顯出喜盈盈的氣色。

    她們都叽叽咕咕地議論起來了: “啊,瞧呀,咱們的人馬多稠。

    不怕,不怕,天打五雷轟的白軍來不了!” “不怕了,瞧!咱們從河東調過來幾十萬人馬。

    ” 周大勇想:“幾十萬?一共才五千多人啊!”他在戰争生活中常遇到這樣的事情:人們往往根據他們的心願,編造或誇大一些矛盾而可笑的好消息以求得安慰。

    他邊走邊問:“老鄉,敵人還遠哩吧?” “遠哩?人家說,敵人到了咱們延安城啦!依我想,敵人到延安南邊的二十裡鋪啦!” “咳!你才瞎說。

    同志,敵人離延安還有三四十裡路程。

    ” “延安,……不妙,很不妙!”周大勇感覺到,老鄉們說的這些互相有很大出入的消息,給他帶來一種沉重的壓力。

    又問:“老鄉,不是說你們早就撤退了麼?怎麼,你們還擠在這裡?” 老鄉們亂噪噪地回答: “窮家難離,熱土難舍嘛!” “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窮窩嘛!” “這一陣說不來啦!鄉長同志天天勸說,叫我們走遠處安家。

    我們可又謀劃:咱們的隊伍還能叫白軍占咱們的延安…… 反正幾天工夫仗就打完了,我們也就回去了。

    如今呀,…… 昏三倒四……一滿說不來了……唉,仗要打到什麼年月,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呀!” 周大勇的臉色陰暗暗的。

    他一面走,一面給老鄉解釋:要準備長期打仗。

     路上擁擠得走不動。

    旅首長傳下命令:“部隊靠右首的河邊走!”前邊部隊掉轉方向朝河邊走,後邊部隊擁住了。

    周大勇在一輛大車邊停住腳。

    車上有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子,躺着呻喚。

    他是在來路上,敵人飛機掃射時負傷的。

    這個孩子身邊,躺着一個咽了氣的女人。

    周大勇問了一位老鄉,知道這個女人是在前邊十來裡路上,被敵人飛機掃射死的。

     周大勇站在那裡,右手緊抓住腰裡的皮帶,左手緊抓住駁殼槍的木套,臉像青石刻的一樣,沒有任何表情。

    他全身的血液,像是凝結住不流了;心像被老虎鉗子鉗住在絞擰。

    站在離他十幾步遠地方的指導員王成德,粗粗地出了一口氣! 周大勇的眼光從老鄉的大車上移到戰士們的面容上,戰士們都直望着前方,像是不忍看身旁那輛車上的慘情! 大車旁邊站着一位老太太。

    車上一死一傷的人都是她的親人。

    老太太望着大車上的屍首跟受傷的孩子,失魂落魄地發呆。

    她覺得一切都像做夢一樣模糊、捉摸不定。

    她呆滞的眼光,落到戰士們那嚴肅的臉膛上,像是問:“仗可真的要在咱們邊區打起來啦?你們就能讓白軍占咱們延安呀?孩兒,不能吧!”她再看看那車上兒媳婦的屍首跟受傷的孫子時,又覺得無情的火已經燒到延安了,已經燒到自己的頭上了!戰争,戰争已經毀了她血一滴汗一滴建立起的家園!…… 周大勇想給老太太寬心。

    還想說,敵人占不了延安,部隊急急忙忙朝前趕,就為的是保衛延安嘛,可是,半句話也沒說出來。

    他心裡火燎滾油澆:老鄉們老的老小的小,去逃難,可是逃到哪裡去呢?軍人,軍人的責任不就是保衛他們的生命家園麼?不就是保護他們不擔驚受怕麼?周大勇恨不得一步邁到延安,就讓他跟他的戰友用生命支架住一切打擊吧,就讓敵人把美國的鋼鐵跟火藥全部抛過來吧! 老太太擡起頭,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

    停了好一陣,她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孩兒,把白軍殺人賊的黑心腸掏出來啊!” 周大勇身旁的一個戰士說:“老媽媽,你盡管放心,說什麼我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