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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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候笑出聲來,或是調情被抓住了,就被打下凡塵,戀愛,受苦難,給民間故事制造資料。

    天堂裡永久的喜樂這樣地間斷一下,似乎也不是不愉快的。

     天上的政府實行極端的分工制,有文人的神、武人的神、财神、壽星,地上每一個城有城隍,每一個村有土地,每一家有兩個門神,一個竈神,每一個湖與河有個龍王。

    此外有無職業的散仙。

     盡管亵渎神靈 中國的天堂雖然格局偉大,比起中國的地獄來,卻顯得蒼白無光,線條欠明确,因為天堂不像地獄,與人群畢竟沒有多大關系。

    可是即使中國人不拿天堂當回事,他們能夠随時的愛相信就相信。

    他們的理想力委實強韌得可驚。

    舉個例子,無線電裡兩個紹興戲的戀人正在千叮萬囑說再會,一遞一聲含淚叫着“賢妹啊!”“梁兄啊!報告人趁調弦子的時候插了進來——“安南路慈厚北裡十三号三樓王公館毒特靈一瓶——馬上送到!”而戲劇氣氛絕對沒有被打破。

     因為中國人對于反高潮不甚敏感,中國人的宗教經得起随便多少亵渎。

    “玉皇大帝”是太太的代名詞——尤其指一個潑悍的太太。

    虔誠與頑笑之間,界線不甚分明。

    諸神中有王母,她在中國神話中最初出現的時候是奇醜的,但是後來被裝點成了一個華美的老夫人;還有麻姑,八仙之一,這兩個都是壽筵上的好點綴,可并不是信仰的對象。

    然而中國人并不反對她們和觀音大士平起平坐。

    像外國人就不能想象聖誕老人與上帝有來往。

     最低限制的得救 中國人的“靈魂得救”是因人而異的。

    對于一連串無窮無盡的世俗生活感到滿意的人,根本不需要“得救”,做事隻要不出情理之外,就不會鑄下不得超生的大錯。

     有些人見到現實生活的苦難,希望能夠創造較合意的環境,大都采用佛教的方式,沉默,孤獨,不動。

    受這影響的中國人可以約略分成二派。

    較安靜的信徒——告老的官、老太太、寡婦、不得夫心的妻子——将他們自己關閉在小屋裡,抄寫他們并不想懂的經文。

    與世隔絕,沒有機會作惡,這樣就造成了消極性的善,來生可以修到較好的環境,多享一點世俗的快樂。

    完全與世隔絕,常常辦不到,隻得大大地讓步。

    譬如說吃素,那不但減去了殺生的罪過,而且如果推行到不吃煙火食的極端,還有積極的價值;長年專吃水果,總有一天渾身生白毛,化為仙猿,跳躍而去。

    然而中國持齋的人這樣地留戀着肉,他們發明了“素雞”、“素火腿”,更好的發明是吃“花素”的制度,吃素隻限初一、十五或是菩薩的生辰之類。

    虔誠的中國人出世入世,一隻腳跨出跨進,認為地下的書記官一定會忠實地記錄下來每一寸每一分的退休。

     救世工作體育化 至于好動的年輕人,他們暫時出世一下,求得智識與權力,再回來的時候便可以鋤暴安良,改造社會。

    他們接連靜坐數小時,胸中一念不生。

    在黎明與半夜他們作深呼吸運動,吸入日月精華,幫助超人的“浩然之氣”的發展。

    對于中國人,體操總帶有一點微妙的道義精神,與“養氣”、“練氣”有關。

    拳師的技巧與隐士内心的和平是相得益彰的。

     這樣一路打拳打入天國,是中國冒險小說的中心思想——中國也有與西方的童子軍故事相等地位的小說,讀者除了學生,學徒之外還有許多的成年人。

    書中的俠客,替天行道之前先到山中學習拳術、刀法、戰略。

    要改善人生先得與人生隔絕,這觀念,即是在不看武俠小說的人群中也是根深蒂固的。

     不必要的天堂 僅将現實加以改良,有人覺得不夠,還要更上一層。

    大多數人甯可成仙,不願成神,因為神的官銜往往是大功德的酬報,得到既麻煩,此後成為天國的官員,又有許多職責。

    一個清廉的縣長死後自動地就成神,如果人民為他造一座廟。

    特别貞潔的女人大都有她們自己的廟,至于她們能不能繼續享受地方上的供養愛護,那要看她們對于田稻收獲,天氣,以及私人的禱告是否負責。

     發源自道教的仙人較可羨慕,他們過的是名士派的生活,林語堂所提倡的各項小愉快,應有盡有。

    仙人的正途出身需要半世紀以上的印度式的苦修,但是沒有印度隐士對于肉體的淩辱。

    走偏鋒的可以煉丹,或是仗着上頭的援引——仙人化裝做遊方僧道來選中有慧根的人,三言兩語點醒了他,兩人一同失蹤。

    五十年後一個老相識也許在他鄉外縣遇見他,胡子還是一樣的黑。

     有人名列仙班,完全由于好運氣。

    研究神學有相當修養的狐精,會把它的呼吸凝成一隻光亮的球,每逢月夜,将它擲入空中,練習吐納。

    人如果乘機抓到這球,即刻吞了它,這狐狸的終身事業就完了。

    獸類求長生,先得經過人的階段,須要走比人長的路,因此每每半路上被攔劫,失去辛苦得來的道行。

     生活有絕對保障的仙人以沖淡的享樂,如下棋、飲酒、旅行來消磨時間。

    他們生存在另一個平面的時間裡,仙家一日等于世上千年。

    這似乎沒有多大好處——不過比我們神經麻木些罷了。

     神仙沒有性生活與家庭之樂,于是人們又創造了兩栖動物的“地仙”——地仙除了長生不老之外,與普通的地主無異。

    人迹不到的山谷、島嶼中有地仙的住宅,與回教的樂園一般地充滿了黑眼睛的侍女,可是不那麼大衆化。

    偶爾與人群接觸一下,更覺得地位優越的愉快。

    像那故事裡的人,被地仙招了女婿,乘了遊艇在洞庭湖上碰見了個老朋友,請他上船吃酒,送了他許多珠寶,朋友下船之後,女子樂隊打起鼓來,白霧陡起,遊艇就此不見了。

     仙人無牽不挂享受他的财富,雖然是快樂的,在這不負責的生活裡他沒有機會行使他的待人接物的技術,而這技術,操練起來無論怎樣痛苦,到底是中國人的特長,不甘心放棄的。

    因此中國人對于仙境的态度很遊移,一半要,一半又憎惡。

     中國人的天堂其實是多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