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蘇青

關燈
的。

    前一個時期,大家都是感傷的。

    充滿了未成年人的夢與歎息,雲裡霧裡,不大懂事。

    一旦懂事了,就看穿一切,進到諷刺。

    喜劇而非諷刺喜劇,就是沒有意思,粉飾現實。

    本來,要把那些濫調的感傷清除幹淨,諷刺是必需的階段,可是很容易停留在諷刺上,不知道在感傷之外還可以有感情。

    因為滿眼看到的隻是殘缺不全的東西,就把這殘缺不全認作真實:——性愛就是性行為;原始的人沒有我們這些花頭不也過得很好的麼?是的,可是我們已經文明到這一步,再想退到獸的健康是不可能的了。

    從前在學校裡被逼着念《聖經》,有一節,記不清了,仿佛是說,上帝的奴仆各自領了錢去做生意,拿得多的人,可以獲得更多,拿得少的人,連那一點也不能保,上帝追還了錢,還責罰他。

    當時看了,非常不平。

    那意思實在很難懂,我想再這樣多解釋兩句,也還怕說不清楚。

    總之,生命是殘酷的。

    看到我們縮小又縮小的,怯怯的願望,我總覺得無限的慘傷。

     有一陣子,外間傳說蘇青與她離了婚的丈夫言歸于好了。

    我一向不是愛管閑事的人,聽了卻是很擔憂。

    後來知道完全是謠言,可是想起來也很近情理,她起初的結婚是一大半家裡做主的,兩人都是極年青,一同讀書長大,她丈夫幾乎是天生在那裡,無可選擇的,兄弟一樣的自己人。

    如果處處覺得,“還是自己人!”那麼對他也感到親切了,何況他們本來沒有太嚴重的合不來的地方。

    然而她的離婚不是賭氣,是仔細想過來的。

    跑出來,在人間走了一遭,自己覺得無聊,又回去了,這樣地否定了世界,否定了自己,蘇青是受不了的。

    她會變得喑啞了,整個地消沉下去。

    所以我想,如果蘇青另外有愛人。

    不論是為了片刻的熱情還是經濟上的幫助,總比回到她丈夫那裡去的好。

     然而她現在似乎是真的有一點疲倦了。

    事業、戀愛、小孩在身邊,母親在故鄉的匪氛中,弟弟在内地生肺病,妹妹也有她的問題,許許多多牽挂。

    照她這樣生命力強烈的人,其實就有再多的拖泥帶水也不至于累倒了的,還是因為這些事太零碎,各自成塊,缺少統一的感情的緣故。

    如果可以把戀愛隔開來作為生命的一部,一科,題作“戀愛”,那樣的戀愛還是代用品吧? 蘇青同我談起她的理想生活。

    丈夫要有男子氣概,不是小白臉,人是有架子的,即使官派一點也不妨,又還有點落拓不羁。

    他們住在自己的房子裡,常常請客,來往的朋友都是談得來的,女朋友當然也很多,不過都是年紀比她略大兩歲,容貌比她略微差一點的,免得麻煩。

    丈夫的職業性質是常常要有短期的旅行的,那麼家庭生活也不至于太刻闆無變化。

    丈夫不在的時候她可以勻出時間來應酬女朋友(因為到底還是不放心)。

    偶爾生一場病,朋友都來慰問,帶了吃的來,還有花,電話鈴聲不斷。

     絕對不是過分的要求,然而這裡面的一種生活空氣還是早兩年的,現在已經沒有了。

    當然不是說現在沒有人住自己的小洋房,天天請客吃飯。

    ——是那種安定的感情。

    要一個人為她制造整個的社會氣氛,的确很難,但這是個性的問題。

    越是亂世,個性越是突出,人與人之間的差别是很大的。

    難當然是難找。

    如果感到時間逼促,那麼,真的要說逼促,她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中國人嘴裡的“花信年華”,不是已經有遲暮之感了嗎?可是我從小看到的,僅有許多三四十歲的美婦人。

    《傾城之戀》裡的白流蘇,在我原來的想象中決不止三十歲,因為恐怕這一點不能為讀者大衆所接受,所以把她改成二十八歲。

    (恰巧與蘇青同年,後來我發現)我見到的那些人,當然她們是保養得好,不像現代職業女性的勞苦。

    有一次我和朋友談話之中研究出來一條道理。

    駐顔有術的女人總是(一)身體相當好,(二)生活安定,(三)心裡不安定。

    因為不是死心塌地,所以時時注意到自己的體格容貌,知道當心。

    普通的确是如此。

    蘇青現在是可以生活得很從容的,她的美又是最容易保持的那一種,有輪廓,有神氣的。

    ——這一節,都是惹人見笑的話,可是實在很要緊——有幾個女人是為她靈魂的美而被愛。

     我們家的女傭,男人是個不成器的裁縫。

    然而那一天空襲過後,我在昏夜的馬路上遇見他,看他急急忙忙直奔我們的公寓,慰問老婆孩子,倒是感動人的。

    我把這個告訴蘇青,她也說:“是的……”稍稍沉默了一下。

    逃難起來,她是隻有她保護人,沒有人保護她的,所以她近來特别地膽小,多幻想,一個慣壞了的小女孩在夢魇的黑暗裡。

    她忽然地會說:“如果炸彈把我的眼睛炸壞了,以後寫稿于還得嘴裡念出來叫别人記,那多要命呢——”這不像她平常的為人。

    心境好一點的話,不論在什麼樣的患難中,她還是有一種生之爛漫。

    多遇見患難,于她隻有好處;多一點枝枝節節,就多開一點花。

     本來我想寫一篇文章關于幾個古美人,總是寫不好。

    裡面提到楊貴妃。

    楊貴妃一直到她死,三十八歲的時候,唐明皇的愛她,沒有一點倦意。

    我想她決不是單靠着口才和一點狡智,也不是因為她是中國曆史上唯一的一個具有肉體美的女人,還是因為她的為人的親熱,熱鬧。

    有了錢,就有熱鬧,這是很普遍的一個錯誤的觀念。

    帝王家的富貴,天寶年間的燈節,火樹銀花,唐明皇與妃嫔坐在樓上像神仙,百姓人山人海在樓下參拜;皇親國戚攢珠嵌寶的車子,路人向裡窺探了一下,身上沾的香氣經月不散;生活在那樣迷離惝恍的戲台上的輝煌裡,越是需要一個着實的親人。

    所以唐明皇喜歡楊貴妃,因為她有他是一個妻而不是“臣妾”。

    我們看楊妃梅妃争寵的經過,楊妃幾次和皇帝吵翻了,被逐,回到娘家去,簡直是“本埠新聞”裡的故事,與曆代宮闱的陰謀,詭秘森慘的,大不相同。

    也就是這種地方,使他們親近人生,使我們千載之下還能夠親近他們。

     楊貴妃的熱鬧,我想是像一種陶瓷的湯壺,溫潤如玉的,在腳頭,裡面的水漸漸冷去的時候,令人感到溫柔的惆怅。

    蘇青卻是個紅泥小火爐,有它自己獨立的火,看得見紅焰焰的光,聽得見哔栗剝落的爆炸,可是比較難伺候,添煤添柴,煙氣嗆人。

    我又想起胡金人的一幅畫,畫着個老女仆,伸手向火。

    慘淡的隆冬的色調,灰褐、紫褐。

    她彎腰坐着,龐大的人把小小的火爐四面八方包圍起來,圍裙底下,她身上各處都發出凄凄的冷氣,就像要把火爐吹滅了。

    由此我想到蘇青。

    整個的社會到蘇青那裡去取暖,撲出一陣陣的冷風——真是寒冷的天氣呀,從來沒這麼冷過! 所以我同蘇青談話,到後來常常有點戀戀不舍的。

    為什麼這樣,以前我一直不明白。

    她可是要抱怨:“你是一句爽氣話也沒有的!甚至于我說出話來你都不一定立刻聽得懂。

    ”那一半是因為方言的關系,但我也實在是遲鈍。

    我抱歉的笑着說:“我是這樣的一個人,有什麼辦法呢?可是你知道,隻要有多一點的時間,随便你說什麼我都能夠懂得的。

    ”她說:“是的,我知道……你能夠完全懂得的。

    不過,女朋友至多隻能夠懂得,要是男朋友能夠安慰。

    ”她這一類的隽語,向來是聽上去有點過分,可笑,仔細想起來卻是結實的真實。

    常常她有精采的議論,我就說:“你為什麼不把這個寫下來呢?”她卻睜大了眼睛,很詫異似地,把臉色正了一正,說:“這個怎麼可以寫呢?”然而她過後也許想着,張愛玲說可以寫,大約不至于觸犯了非禮勿視的人們,因為,隔不了多少天,這一節意見還是在她的文章裡出現了。

    這我覺得很榮幸。

    她看到這篇文章,指出幾節來說:“這句話說得有道理。

    ”我笑起來了:“是你自己說的呀——當然你覺得有道理了!”關于進取心,她說:“是的,總覺得要向上,向上,雖然很朦胧,究竟怎樣是向上,自己也不大知道。

    ……你想,将來到底是不是要有一個理想的國家呢?”我說“我想是有的。

    可是最快最快也要許多年。

    即使我們看得見的話,也享受不到了,是下一代的世界了。

    ”她歎息,說:“那有什麼好呢?到那時候已經老了。

    在太平的世界裡,我們變得寄人籬下了嗎?” 她走了之後,我一個人在黃昏陽台上,驟然看到遠外的一個高樓,邊緣上附着一大塊胭脂紅,還當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再一看,卻是元宵的月亮,紅紅地升起來了。

    我想道:“這是亂世。

    ”晚煙裡,上海的邊疆微微起伏,雖沒有山也像是層巒疊嶂。

    我想到許多人的命運,連我在内的;有一種郁郁蒼蒼的身世之感。

    “身世之感”普通總是自傷、自憐的意思吧,但我想是可以有更廣大的解釋的,将來的平安,來到的時候已經不是我們的了,我們隻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然而我把這些話來對蘇青說,我可以想象到她的玩世的,世故的眼睛微笑望着我,一面聽,一面想:“簡直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大概是藝術吧?”一看見她那樣的眼色,我就說不下去,笑了。

     [附]蘇青張愛玲對談記 ——關于婦女、家庭、婚姻諸問題 主辦者:記者 對談者:蘇青張愛玲時間:三十四年二月廿七日下午地點:張愛玲女士寓前言:當前上海文壇上最負盛譽的女作家,無疑地是張愛玲和蘇青。

    她們都以自己周圍的題材從事寫作,也就是說,她們所寫的都是她們自己的事。

    由女人來寫女人,自然最适當,尤其可貴的,似乎在她們兩位的文章裡,都代表當前中國知識婦女的一種看法,一種人生觀,就是在他們個人的談話中,記者也常可以聽到她們關于婦女問題的許多